时疫如同野火,在京畿之地肆虐了月余,方才在各方努力下渐渐平息。然而,这场灾难带来的创伤和恐惧却久久难以弥散。家家户户门前残留的艾草灰烬,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以及人们脸上未能完全褪去的惊惶,无不诉说着刚刚过去的这场噩梦。
雍亲王府东偏院,却在这场风暴中成为了一个微小的奇迹。不仅疫情被成功控制在最初感染的几人范围内,更令人称奇的是,那几名病患在刘医女的精心诊治和陈希近乎严苛的隔离照料下,竟都陆续好转,最终康复,无一死亡!这在死亡率极高的时疫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再也无法被完全封锁。先是王府内部窃窃私语,渐渐便有些模糊的传言流到了府外。人们私下议论,都说雍亲王那位生了异瞳的小阿哥,怕是真的有些来历不凡的福气,连时疫都能镇住。传言虽模糊,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者对“祥瑞”的本能渴望和渲染。
胤禛对此保持了沉默,既未承认,也未弹压。这种暧昧的态度,反而让传言更加甚嚣尘上。
东偏院内,陈希的身体在经过时疫期间的劳心劳力和提心吊胆后,似乎突破了一个临界点。虽然依旧称不上强壮,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脱感终于渐渐消退,精神也好了许多。她不知道这是自我恢复,还是与弘曕日夜相处间,那孩子无意识中带给她的滋养。
更让她惊喜的是,她感觉到,那沉睡已久的能力,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复苏迹象。不再是之前那种试图影响外物的尖锐感,而是一种更内敛、更柔和的感知力。她偶尔能更清晰地捕捉到身边人细微的情绪波动——春桃的担忧,刘医女的疲惫,甚至院外守卫那一闪而过的杂念。这种感知还很模糊,无法控制,却让她对周遭环境有了新的认识。
她开始尝试引导弘曕那无意识散发的“安宁”力场。她不再只是被动地让仆役来“沾福气”,而是有意识地在每日固定的时辰,抱着弘曕在院中散步,轻轻哼唱着模糊的、来自现代记忆中的安眠曲。她发现,当她心绪宁和,充满善意时,弘曕周身那种令人心安的气息似乎会变得更加明显和舒缓。
院中的仆役们对此感受最为明显。他们发现,只要小阿哥在院子里,尤其是格格抱着他轻声哼唱的时候,心中的焦躁和恐惧就会不知不觉地平复下去,连日的疲惫也能得到很好的缓解。他们对陈希和小阿哥的感激与忠诚,在这种潜移默化中日益加深。东偏院虽依旧被无形孤立,内部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风雨飘摇中的宁静与凝聚力。
这一切,都被苏培盛安排的人悄悄看在眼里,记录在案,禀报给胤禛。
胤禛的书房中,关于八阿哥一党最新动向的密报堆积如山。八阿哥趁时疫期间,大力安插人手负责防疫事务,捞取了不少政治资本和人望,攻势愈发凌厉。胤禛应对得越发吃力,康熙的态度也依旧暧昧不明,似乎乐于见到儿子们相互制衡。
看着密报中那些“八贤王仁德干练”的赞誉之词,胤禛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需要破局,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筹码来扭转这不利的局面。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东偏院的那份记录上。
“异瞳……镇疫……安宁……”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老八,你不是最擅长营造仁德贤名,收买人心吗?”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脑中逐渐清晰。既然流言已起,不如顺势而为。将这“异数”彻底推向台前,包装成一个能带来“福佑”和“安宁”的祥瑞!这不仅能对冲八阿哥营造的“仁德”形象,或许还能吸引那些在时疫后渴望安稳的朝臣和民心!
至于风险……胤禛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只要掌控得当,这步棋,或许能出奇制胜!
他立刻吩咐苏培盛:“去,让陈氏将弘曕近日的起居言行,尤其是……异于常人之处,详细记录,定期呈报。告诉她,这事皇阿玛可能问起,需得谨慎应对。”他找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借口。
苏培盛心领神会,立刻去办。
陈希接到这个命令时,心中一震。胤禛果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他要利用弘曕的“特殊性”大做文章了!
她心中百般不愿,但却知道无法反抗。她能做的,只是在记录中巧妙把握分寸。她着重记录弘曕的“乖巧安静”、“眼神清明”,以及院中仆役在其影响下“心绪宁和”,却绝口不提任何“驱邪镇疫”的神异之语,更将之前疫情控制之功大半归于刘医女的医术和严格的防疫措施。
她试图将弘曕的形象往“天性聪慧沉静、能安人心”的早慧孩童方向引导,而非怪力乱神的“祥瑞”。
这些记录送到胤禛手中,他看了只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他自然看得出陈希的小心思,但目前这点程度,也勉强够用了。他需要的是这个“名声”,具体细节,自有他的人去“润色”和传播。
很快,京城的上层圈子里,关于雍亲王府那位异瞳小阿哥的传言,开始变得更具象,更“正面”。不再仅仅是猎奇的“异相”,而是强调其“生而灵慧”、“眼神澄澈能静人心”,甚至在时疫中为其院落带来“平和安康”。
这些传言,自然也传到了紫禁城内。
德妃再次召见了胤禛,这次问得更为仔细:“听说弘曕那孩子,确实有些特别?能让人心静?”
胤禛恭敬回道:“回皇额娘,弘曕只是比寻常孩子安静些,眼神干净,瞧着喜人。下人无知,夸大其词了。至于时疫平安,实乃救治及时,隔离得当所致。”
他回答得谦逊,却并未完全否认。
德妃若有所思,不再多问。
而乾清宫内,康熙看着暗卫送来的、关于京城各种传言的汇总,手指在“异瞳”、“静心”、“时疫安宁”等字眼上停留了许久。
他一生不信怪力乱神,但人老了,经历了太多风波和失去,内心深处或许也渴望一些超越常理的慰藉和“吉兆”。尤其是刚刚过去的时疫,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和天下的不安。
这个孙子,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梁九功。”他淡淡开口。
“奴才在。”
“传朕口谕,雍亲王教子有方,皇孙弘曕颖慧堪慰,赏玉如意一柄,金项圈一枚。”
没有提及异瞳,没有提及祥瑞,只是赏赐。但这赏赐本身,尤其是在这个时机,便已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态度。
赏赐送到雍亲王府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是康熙第一次明确对弘曕表示关注和肯定!
胤禛接过赏赐,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这一步,他走对了!
而东偏院内,陈希看着那柄莹润的玉如意和精致的金项圈,却感觉像是看到了两道冰冷的枷锁。
皇帝的目光,终于正式落到了弘曕身上。
福兮?祸兮?
她知道,真正的狂风巨浪,或许才刚刚开始。
她低头看着怀中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安静玩着手指的弘曕,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容退缩的坚定。
异木生香,终招蝶至。
而蝶之身后,或许跟着捕蝶的网,与粘蝉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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