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过后,寒意便扎了根。清晨的风刮在脸上,已带着明显的刺痛。林晓燕裹紧身上那件最厚实、袖口早已磨出毛边的旧棉袄,推着小车走在厂区灰蒙蒙的路上。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干冷的空气里。
躲过上次市管的惊险,她蛰伏了两日,未敢再踏足老地方。但腰间那略见分量的钱袋,仿佛自有生命,时刻提醒她坐吃山空的危机。她试探着在更偏远、靠近红星中学的后巷摆了两天,生意寡淡。学生们对价格敏感,多买不加蛋的饼,利润薄如刀刃。
这日收摊归来,她绕道厂区正门,恰见宣传栏前围了不少人,对着一张新贴的大红纸议论纷纷。高音喇叭里,激昂的女声反复播送着厂党委的新决定,穿透凛冽的空气。
“……为响应国家搞活经济、改善职工生活的号召,厂里决定鼓励职工家属兴办‘第三产业’,服务广大职工!有意者可在各车间工会报名申请……”
“第三产业?”晓燕心下一动,推着小车凑近些。红纸上字迹更详:厂里欲扶持家属搞些小服务、小经营,如缝纫、修鞋、小卖部之类,似还能提供些许场地便利。
人群嗡鸣。有叫好的,说日后方便;有撇嘴的,斥其“不务正业”;更有几个大妈摩拳擦掌,已开始打听报名章程。
晓燕的心怦怦撞着胸口。若…若她这饼摊也能算作“第三产业”,是否就不再需东躲西藏?是否能有个固定、不惧市管的方寸之地?
但这念头刚冒尖,便被她自己掐灭。孙秀英岂会替她申请?即便申请,批不批尚在两可,只怕顷刻间便闹得满院风雨。她这刚破土的嫩芽,经不起丝毫风浪。
她压下心绪,推车欲离。目光扫过人群,却意外瞥见一个熟悉身影。
陈默也立于人群外围,双手插在工装裤兜里,微侧着头,专注读着通知。晨光描摹着他清晰的下颌线与挺拔鼻梁,神情依旧是那种淡淡的、若有所思的疏离模样,与周遭的热切议论格格不入。
他似察觉到晓燕的视线,目光转来。晓燕心下一慌,忙低头佯装收拾车上的物什。
脚步声近,停在她侧旁。
“看通知了?”他开口,声线平稳,辨不出情绪。
“嗯…看了点。”晓燕小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角。
“是个机会。”陈默言简意赅,目光在她那辆寒酸的小推车上停留一瞬,旋即移开,“不过,麻烦也不少。”
晓燕未解其意,是泛指此事,还是特指她。她鼓勇抬头看他一眼,他却已移开视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并无深谈之意。
“走了。”他微一颔首,转身汇入上班的人流。
晓燕望着他背影,心绪纷乱。他的话如石投湖,漾开圈圈涟漪。机会?麻烦?是在暗示什么吗?
她摇摇头,驱散杂念。无论厂里有何新政,于眼下的她,都遥不可及。当务之急,是解决自己的困境——天寒地冻,光卖饼,难了。
这念头在次日清晨变得无比尖锐。寒风呼啸,她守在小巷口,即便挨着炉火,也冻得不住跺脚。往来工人缩颈疾行,鲜有人愿在冷风里驻足吃一张饼。即便有客,饼取出片刻便凉透,口感尽失。
她望着零落顾客,心下焦灼。照此下去,莫说扩张,本钱恐都要蚀光。
收摊回程,路过厂职工食堂。正是早饭时辰,食堂里飘出熬粥的暖香与喧闹人气。工人们端着热粥碗、拿着暄软馒头,边说笑边吃,与她寒风中瑟缩之景,判若云泥。
粥…热粥…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母亲食谱上,那页熬得浓稠喷香、冒着热气的红枣小米粥的图片,清晰浮现。
是了!天冷,谁不想喝口热乎的?若她不仅卖饼,还能搭售热粥…
这想法令她振奋,旋即又面临现实:粥需容器!她哪来许多碗?
这难题困扰她一路。直至归家,见孙秀英正骂咧咧收拾几个空玻璃罐头瓶欲扔时,晓燕眼前蓦地一亮。
“妈,这瓶子…能给我吗?”她试探问。
孙秀英没好气白她一眼:“破瓶子也当宝?穷酸相!拿去拿去,省得占地方!”
晓燕如获至宝,忙将瓶子洗净收好。又想起娟子家常攒此物卖废品,遂偷偷寻去。
娟子正坐家门口小凳上糊纸盒,手指冻得通红。听晓燕欲要空罐头瓶,虽觉奇怪,仍爽快将所攒一小堆尽数予她:“姐你要这干啥?卖废品也不值几分。”
“有点用…”晓燕含糊道,将今日未卖完、微凉尚能食的一张饼塞给娟子,“这个给你,垫垫肚。”
娟子推辞不过,接过饼,小口珍惜吃着,眼亮亮的:“姐,你做的饼真香。”
捧着十来个洗净的罐头瓶,晓燕心下稍安。本钱紧,她未敢多购米,只称了一小袋最贱价的小米,又咬牙买了几颗干瘪红枣——此物金贵,她只舍得掰碎用。
又一个凌晨,她的小推车上,除旧时装备,多了一口小小的深底铝锅。她比往常更早生火,先小心翼翼将小米粥熬上。文火慢炖,米香枣香渐次融合,在寒冷清晨散出格外诱人的暖意。
当她首次将“鸡蛋灌饼配红枣小米粥”的招牌(不过一张手写纸片)摆出时,立时引来侧目。
“哟,姑娘,今儿还添了粥?”老主顾刘叔凑近,吸吸鼻子,“闻着不赖!咋卖?”
“粥三分一罐,饼照旧。一套便宜一分。”晓燕紧张报出盘算好的价。
“来一套!”刘叔爽快掏钱。
热粥盛于透明罐头瓶,捧着便可暖手。佐以香酥的饼下肚,通体舒坦。刘叔吃得啧啧称赞:“舒坦!比食堂那刷锅水似的粥强百倍!”
其他赶早班的工人见之,亦纷纷围来。霎时间,小摊前竟排起短短队伍。
“姑娘,给我也来一套!”
“单要碗粥,饼带走!”
“小心烫手,拿稳喽!”
晓燕忙得团团转,一边照看粥锅防糊底,一边做饼,还需收钱找零,招呼客人。然她心中却如燃着一团火,又热又亮。尤见顾客捧着热粥,面露满足时,那被需要的成就感,令她忘却寒冷疲惫。
新尝试竟成了!虽只添一味简单粥品,却似推开一扇新窗。收入眼见增长,更重要的,是那随之鼓胀的信心。
她开始思忖,是否可随季节变换,添些别样?夏日能否售些凉品?…
然这微末扩张与生意的起色,如石入静湖,不可避免地漾开更广涟漪。家属院弹丸之地,风吹草动皆难隐匿。
这日下午,晓燕正躲屋里清洗那些油腻罐头瓶,王大妈掀帘而入,脸上带着种压抑不住的、欲分享秘闻的兴奋。
“晓燕啊,忙呢?”她眼珠滴溜转,最终落在那些瓶子上,声调夸张,“哎哟,洗这多瓶子干啥?我咋听说…近来咱厂外边有个小丫头,卖饼还带卖粥,生意红火得很呐!用的就是这罐头瓶!好些人都夸味好,赛过食堂!”
晓燕心猛地一沉,手中瓶子几欲滑脱,强自镇定:“是…是吗?我没听闻…”
王大妈凑近些,压低嗓音,却掩不住那窥得秘密的得意:“还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讲那丫头模样…瘦瘦弱弱,文文静静,倒有几分像…哎,你说巧不巧?”
晓燕后背霎时绷紧,头皮阵阵发麻。
王大妈觑着她骤然失色的脸,意味深长一笑,不再深言,只拍拍她肩:“哎呀,我就瞎猜!咱院里的姑娘,哪能干那营生?风吹日晒还得躲市管,多失体面!是吧?”
语毕,她扭身出去,留晓燕独站原地,手中紧攥那湿漉漉的罐头瓶,冰凉触感自指尖直抵心底。
微小的扩张带来希冀,亦携来更大的风险。她这方寸“营生”,似已难藏匿。而王大妈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如同悬在头顶的薄刃,寒意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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