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滑入了1998年的秋天。空气中除了桂花的甜香,似乎还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亚洲金融危机的余波像遥远的闷雷,虽未直接席卷这座内陆城市,但“下岗”、“通货紧缩”、“三角债”这些词汇,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报纸和人们的交谈中。
林晓燕的办公室里,添置了一台崭新的联想“奔月”电脑和一台针式打印机,这是她咬牙适应新时代的象征。只是那打印机工作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巨响,以及需要小心翼翼撕下的两侧带孔打印纸,常常让她觉得,这现代化的过程,着实有点“噪音太大”。
此刻,她正对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财务报表皱眉。销售额的曲线在经历了持续攀升后,第一次出现了平缓甚至微微下滑的态势。桌角的诺基亚5110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沉寂。晓燕拿起这个被称为“大砖头”的手机,掀开天线,接通了电话。
“喂,晓燕姐吗?我是方芸。”电话那头传来年轻助理清脆又带着点焦急的声音,“我刚从百货大楼的柜台回来,情况……有点不好。”
“慢慢说,怎么了?”晓燕的心微微一提。
“咱们旁边,就是那个‘麦香坊’的柜台,他们……他们搞了个大促销!买一盒点心,送一个那种透明的、印着卡通人物的塑料文具盒!好多带孩子的家长都被吸引过去了!而且,他们的价格,比我们普遍低了将近两成!”
晓燕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麦香坊”,一家近半年才冒出来的食品厂,风格激进,广告打得凶,没想到价格战也来得这么直接、这么狠。送文具盒这招,在吸引家庭客户上,可谓精准。
“知道了。你先回来,我们开会商量。”晓燕挂了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价格战,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局面。“林记”的成本摆在那里,优质的原料、传统工艺的人力投入,注定无法像那些采用廉价原料和机械化生产的对手一样肆意降价。
下午的紧急会议,气氛凝重。销售部的经理王胖子(就是当年最早跟着晓燕摆摊的王大哥,如今已发福,大家都这么叫他)擦着汗汇报:“不止百货大楼,好几个供销社改制的超市也反映,‘麦香坊’的货铺得很凶,促销员也比咱们的积极。他们好像资金很足,赔本赚吆喝的样子。”
生产部的李工也参加了会议,他嗓门最大:“降价?不可能!咱们的点心用的是真材实料,他‘麦香坊’那是什么玩意儿?闻着香得腻人,吃起来一股香精味!跟他们比价格,那是自降身价!”
晓燕沉默地听着。李工的话有道理,但市场是现实的,尤其是当消费者的钱包开始捂紧的时候。她想起前几天在《经济参考报》上看到的一篇文章,提到在经济不景气时期,一些本土品牌如何被外资或激进的本土竞争对手用资本优势挤垮。
“我们不降价。”晓燕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林记’的立身之本是品质和口碑。打价格战,是条死路。”
“可是,晓燕姐,销量下滑怎么办?”方芸担忧地问。
“我们要变,但不能用这种自杀式的变法。”晓燕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自行车流和开始多起来的黄色“面的”(微型出租车),“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王经理,你联系一下本地的晚报和有线电视台,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我们不直接打广告,可以策划一些关于传统美食、手工技艺的软性宣传。”
她又转向方芸:“小芸,你脑子活,想想除了柜台,还有什么新渠道?我听说现在有些大单位搞福利,或者年轻人过生日,会订那种礼品篮?”
“礼品篮!这个主意好!”方芸眼睛一亮,“我们可以把几种经典点心搭配起来,用好看的竹篮或者印花硬纸盒包装,提升附加值!”
“嗯,可以试试。另外,”晓燕沉吟了一下,“李师傅,研发部那边,我们能不能加快一点进度?除了坚守传统,我们也需要一两个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新品,尤其是适合现在这个时节,价格适中,但又能体现我们手艺优势的。”
李工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林董!我跟沈博士……呃,正在琢磨几个新方子!”他提到沈静时,语气虽然还有点别扭,但已经自然了不少。那场“标准化”风波后,两人似乎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共事方式——李工依然凭感觉创造,沈静则负责在后面测量、记录、优化,让“感觉”变得有据可依。
会议结束后,晓燕独自留在办公室,心情并未轻松多少。策略是定了,但效果如何,还是未知数。窗外,天色渐暗,城市边缘处,几幢更高的建筑正在拔地而起,塔吊上的灯光像悬在空中的星星。这是一个充满机会也充满危机的年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拿起桌上的摩托罗拉寻呼机(bp机),看了看时间。这个小小的数字屏幕,曾是身份和效率的象征,如今在手机逐渐普及的趋势下,已显得有些过时。就像她和她“林记”,必须不断奔跑,才能停留在原地,甚至向前。
几天后,方芸联系的晚报生活版记者对“林记”进行了采访,重点报道了其坚守传统手艺的故事。报道刊登后,引起了一些老顾客的共鸣,但也有人留言说“情怀不能当饭吃”,“还是便宜实惠更重要”。
而“麦香坊”的促销攻势愈发猛烈,他们甚至租用了两辆贴着巨大广告画的“天津大发”面包车,在市中心循环广播促销信息。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林记”上空。
这天傍晚,晓燕加班到很晚,正准备离开,路过研发部的小厨房时,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她推门进去,看到李工和沈静居然都在。操作台上摆满了各种试做的点心半成品,空气中混合着烤焦和成功发酵的复杂气味。
“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忙?”晓燕有些意外。
李工脸上沾着面粉,眼神却异常兴奋:“林董,您来得正好!快尝尝这个!”他献宝似的端过来一小盘刚出炉的、金黄色的酥饼。
晓燕拿起一块,入手温热酥脆,轻轻一咬,外层簌簌落下,内馅是饱满的、带着浓郁奶香和淡淡咸味的蛋黄流沙。
“这是……?”
“蛋黄流沙酥!”李工得意地说,“我跟沈博士琢磨的!用咱们传统的起酥手艺,馅料改了方子,加了点芝士粉和黄油,模仿那个……那个什么流行起来的广式茶楼点心‘流沙包’的味道,但做成酥饼!您觉得咋样?”
沈静在一旁补充道:“我们测试了不同温度下的流沙效果,确保在常温下一段时间内也能保持流动性,但又不会太甜腻。成本比我们最高端的产品低,但口味和工艺有独特性。”
晓燕细细品尝着,那咸甜交织、沙滑绵密的口感,确实令人印象深刻,既保留了中式点心的精髓,又融入了些许受年轻人欢迎的西式风味。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微凉的秋夜,这款带着温度和创新意味的点心,仿佛一下子驱散了她心头的些许寒意。
“很好吃!”晓燕由衷地赞道,“口感新颖,又不失‘林记’的水准。李师傅,沈博士,你们辛苦了!”
看到董事长脸上的笑容,李工和沈静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疲惫却满足的神情。在这一刻,传统与科学、经验与数据,为了共同的目标,短暂地达成了和解。
然而,就在晓燕稍微看到一丝曙光的时候,一个更沉重的消息传来了。第二天上午,王胖子几乎是冲进了她的办公室,脸色煞白。
“晓燕姐,不好了!刚、刚接到消息,给我们供应优质红豆和莲子的那个县,发了洪水!道路冲毁了,仓库也淹了!咱们下个月乃至下下个月的主要原料……可能要断供了!”
晓燕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价格战的硝烟还未散去,后院又起了火。原料断供,这对于依赖特定产地优质原料的“林记”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起桌上的电话簿——那本厚厚的、印着无数单位名称和号码的册子,开始疯狂地打电话,寻找可能的替代供应商。
但一圈电话打下来,情况不容乐观。要么是品质达不到“林记”的要求,要么是价格被趁机抬高,要么是库存量根本不足以满足需求。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玻璃窗,更添了几分愁绪。
晓燕放下发烫的电话听筒,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市场竞争、原料危机、内部管理的挑战……所有这些担子,都沉甸甸地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她走到窗边,看着雨幕中模糊的城市轮廓,第一次感到有些迷茫。
她下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挂着陈默留下的一枚小小的、普通的桃木平安扣。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一些。她想起陈默总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想起他离开时,眼里那份未尽的期盼。
不能倒下。“林记”不仅是她的心血,也承载着陈默的梦想,更是那么多跟着她吃饭的员工家庭的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回到办公桌前,摊开信纸,准备亲自给受灾县的供应商负责人写一封信,询问具体情况,并表示愿意预付部分货款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以期保住长期的合作关系。同时,她让方芸去资料室找出全国土特产供销名录,准备扩大搜寻范围。
忙完这些,已是深夜。雨停了,窗外一片寂静。晓燕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拨通了韩奶奶家的电话。听着电话那头老人家熟悉而温暖的唠叨,问她吃饭了没,天凉了要加衣服,晓燕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没有诉苦,只是简单地说一切都好,让奶奶放心。
挂掉电话后,她看着桌上那张她和陈默在最早那个小摊前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轻声说:“陈默,你说得对,办法总比困难多。这关,我们一定能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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