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老字号协会的钱慕远来访,像一阵风,吹皱了“林记”这潭水,水面下那些潜藏着的、关乎“规矩”与“手艺”的暗流,便再也按捺不住,咕嘟咕嘟地翻腾了上来。
钱专家那几句“思路对”、“有价值”的肯定,给了沈技术员莫大的鼓舞,也像是给他手里的那杆“规矩”的标尺,镀上了一层不容置疑的金光。他劲头更足了,一头扎进那堆草案里,发誓要在詹姆斯先生再次联系前,拿出一套像模像样的、能镇住场子的“林记点心生产工艺规范”来。
可这“规范”二字,说起来轻巧,真要变成白纸黑字、条条框框的骨头,往那绵软了数十年的老面团里硬塞,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头一个炸毛的,就是李师傅。
沈技术员拿着新修订的草案,兴冲冲地找到他,指着上面新增加的一条:“李大爷,您看,这‘和面工序’,咱现在明确了,环境温度在20到25度时,面粉与水的重量比控制在1比0.38到0.42,揉制时间8到10分钟,达到‘面光、盆光、手光’的状态。您看成不成?”
李师傅正叼着烟袋,眯着眼看炉火,闻言,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孔里哼出一股烟气:“1比0.38?0.42?俺这手是秤啊?还精确到小数点后头了?今儿个天阴,气压低,面粉吃水性就跟晴天不一样!8到10分钟?那得看面团的‘性子’醒没醒透!光看钟顶屁用!”
沈技术员被他噎得脸通红,争辩道:“李大爷,咱这不是要定死,是给个基准范围!有了这范围,甭管谁来做,大差不差,都能保证点心基本的品质稳定!”
“品质稳定?”李师傅猛地转过头,混浊的老眼瞪着沈技术员,烟袋锅子敲得案板邦邦响,“点心点心,那是吃食!吃食讲的是个‘活气儿’!不是你们那实验室里配出来的药丸子!都按你这死数来,做出来的东西还能有魂儿吗?跟那机器压出来的铁疙瘩有啥两样?”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扬了起来,引得旁边几个老师傅都围了过来,脸上都带着深以为然的表情。
“就是!沈工,你这规矩也立得太死了!”
“咱做了一辈子点心,就没听说过和面还得看温度计、掐着秒表的!”
“照这么弄,咱这手艺,还不都得废喽?”
沈技术员被围在中间,面红耳赤,手里那叠草案仿佛有千斤重。他知道老师傅们不是故意刁难,他们是真觉得这套“规矩”,是在刨他们手艺的根。
晓燕闻声赶来,见这阵仗,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这场“骨头”与“面团”的较量,躲是躲不过去了。
“都吵吵啥?”晓燕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人群立刻静了些。她走到李师傅和沈技术员中间,先拿起那草案看了看,又看了看气得脸色发青的李师傅。
“李大爷,您消消气。”晓燕语气缓和,“沈工弄这个,不是要废了您的手艺,是想把您这手艺里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想办法让外人也能看懂,能信服。就像您教徒弟,总也得告诉他,面怎么和算‘光’,火候怎么算‘到’吧?只不过,沈工用的,是洋人、是外面大厂子能听懂的词儿。”
她转向沈技术员:“沈工,你的心是好的,可这规矩,也得讲究个因地制宜,得接咱的地气。李大爷说的在理,天时地利不同,面性就是不一样,全按死数来,肯定不行。你看,能不能把这范围定得再宽泛些?把一些需要老师傅凭经验微调的地方,单独列出来,注明‘依据老师傅经验灵活掌握’?”
这话,像是在那坚硬的“规矩”骨头上,裹了一层柔软的面团。沈技术员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觉得可行。李师傅紧绷的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道坎。更大的冲突,发生在关于“工时定额”和“卫生规范”上。
沈技术员参照一些资料,试图给每道工序定下标准工时,要求工人挂牌上岗,记录操作时间。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啥?做点心还得掐着表?俺这手快慢,还得你管着?”
“挂牌?俺在这厂子里干了十几年,谁不认识俺?挂那劳什子做甚?”
“洗手要洗够两分钟?俺这手干净着呢!比那自来水都干净!”
工人们怨声载道,觉得这是不信任他们,是把他们当机器使唤。尤其是几个年纪大些的老师傅,抵触情绪格外强烈,干脆消极怠工,磨起了洋工。
车间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生产效率不升反降,点心的品质,也因着工人们心气不顺,出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纰漏。
晓燕看着这情形,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她知道,沈技术员推进“规矩”没错,可这法子,太生硬,太急于求成,伤了人心。
这天夜里,她又独自坐在办公室,对着那盏孤灯发愁。桌上,一边是沈技术员修订后、依旧带着火药味的规范草案,另一边,是几张老师傅悄悄塞给她的、写着歪歪扭扭字的纸条,无非是“晓燕,咱这老法子用了半辈子,错不了”、“别听那沈工瞎折腾,厂子要乱”。
正烦闷着,门被轻轻推开了。是李师傅。他没像往常一样蹲着,而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晓燕对面,沉默地装了一袋烟,点燃,吧嗒吧嗒地抽着。
烟雾缭绕中,他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燕儿,俺知道,你是为了厂子好,想带着大伙儿往高处走。”
晓燕没说话,静静听着。
“可你也得想想,”李师傅吐出一口浓烟,“咱这些老家伙,一辈子就跟这面团打交道,手艺都在手上,在心里。你现在弄这些条条框框,像是给俺们这双手,套上了枷锁。俺们……不得劲儿啊。”
他抬起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这双手,知道啥时候该用劲,啥时候该放轻,知道啥样的面是‘活’的,啥样的火是‘文’的。这些,你那本本上,写得出来吗?”
晓燕看着老师傅那双承载了岁月和技艺的手,心里一阵酸楚。她明白,老师傅不是在抗拒进步,是在守护他们视为生命的那点“活气儿”。
“李大爷,”晓燕的声音有些哽咽,“俺懂,俺都懂。可咱要想走出去,要想让咱这手艺被更多人认,被那外国人认,就得按人家的规矩来几分。这不是要锁住您的手,是想给您这双巧手,找个能说出去的‘理儿’,让外人能信服咱这手里的乾坤。”
她拿起那叠草案,翻到记录着李师傅和面手感与数据对照的那几页:“您看,您说的‘面活’,咱这记录上,对应的就是面筋达到了某种舒展状态;您说的‘火文’,对应的就是炉膛内某个温度区间。这不是巧合,是您这手里的感觉,本就含着道理!只是咱以前,说不圆全。”
李师傅眯着眼,凑到灯下,仔细看着那些他半懂不懂的数字和描述,沉默了许久。
“燕儿,”他最终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俺老了,脑子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你们……看着弄吧。只要别把咱这点心的‘味儿’弄丢了,俺……俺尽量跟着。”
这话里,有多少无奈,多少挣扎,晓燕听得出来。她知道,这不是胜利,只是一个老手艺人在时代浪潮冲击下,艰难的退让与妥协。
送走李师傅,晓燕心情愈发沉重。这“规矩”的骨头,是要立的,否则“林记”走不远。可立这骨头的过程,却像是在活生生的人情面团上动刀,难免伤筋动骨。
如何能让这硬邦邦的“规矩”,接上“林记”这老厂子的地气,能让老师傅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而不是靠着强压和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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