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的运河码头上,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
晋商“广聚隆”的掌柜孙茂才,哭丧着脸,指着几具未来得及运走的镖师尸体,对前来调查的清廷特使和几位脸色铁青的晋商大佬涕泪横流:
“大人!诸位东家!您们看看这箭!分明是制式箭簇,绝非土匪土造之物!再看这伤口,入肉三分,力道刚猛,定是经年行伍所为!”
他拾起一支残留的箭杆,上面甚至还沾着些许暗红的漆皮,隐约可见某个模糊的番号印记——这自然是张敬东精心准备的“道具”,模仿的是南明军镇的标记。
“还有!”另一个幸存的镖师头目瘸着腿上前,心有余悸地补充,“那伙人凶悍异常,进退有度,冲杀时还夹杂着淮南口音的呼喝!定是官兵假扮的!”
清廷特使,一位正黄旗的章京,面色阴沉如水。他环视狼藉的现场,焚烧过半的船骸,以及那些明显带着军械痕迹的创伤,眉头越皱越紧。
他久在行伍,自然看得出这番袭击绝非乌合之众能为。
“刘泽清…”章京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彻骨的寒意。此人虽名义上仍是南明江北四镇之一,拥兵淮安,但贪婪残暴,割据自雄,对南北两朝皆阳奉阴违,勒索商旅、劫掠地方已是恶名昭彰。
清军此前忙于西进南下,对其暂取羁縻之策,没想到此人竟胆大妄为至此!
“章京大人明鉴!刘泽清此獠,向来视运河为其私库,敲诈勒索无所不用其极。定是他窥得我等粮船肥硕,故而假扮匪类,行此卑劣之事。既可劫财,又可避免与我朝直接冲突,端的狡猾!其心可诛!”
晋商大佬范永斗拱手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所有线索,所有怀疑,所有旧怨,此刻都精准地指向了同一个目标——南明东平伯,淮安总兵官,刘泽清。
晋商们吃了哑巴亏,损失惨重,更是吓破了胆。
运河这条传统的黄金水道,如今在他们眼里成了遍布陷阱的鬼门关。有刘泽清这样的地头蛇趁火打劫,更有不知来头的“悍匪”冒充清军精准伏击,谁还敢走?
无奈之下,只能改走长江。粮船从镇江转入长江逆流而上,耗费时日且运费陡增。更麻烦的是,长江航道复杂,水匪众多,虽不至于有“清军”冒充,但风险丝毫未减。
最终选择在汉口卸货,再组织庞大的骡马队和镖师,走崎岖的陆路北上,绕过是非之地的淮安一带,再寻机转入河北。
成本翻了几番,粮价自然水涨船高。这笔账,最终都算在了前线清军和晋商自己的利润头上。
消息传回北京,多尔衮勃然大怒,一掌将手中的景德镇茶盏摔得粉碎!
“刘泽清!好个首鼠两端的贼子!本王暂未动他,他倒先来撩拨虎须,竟敢劫掠输我大清的粮饷!他是以为我八旗劲旅奈何不了他吗?!”
多尔衮额头青筋暴跳,在殿内急速踱步。
殿内众文武大臣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王爷息怒!刘泽清虽劣迹斑斑,但此事…是否还需详查?或许是南京方面指使,或是其他势力嫁祸…”
范文程谨慎开口道。
“查什么查!”多尔衮厉声打断,大声说道:“即便不是他亲为,也必是他纵容部下所为!淮安是他的地盘,除了他,谁有能力组织这等规模的劫掠?此风绝不可长!今日他敢劫粮,明日就敢截我饷银,始终是我大军南下侧翼之患!”
鳌拜上前一步,拱手道:“王爷,奴才愿为前锋,征讨南蛮!”
“好,你即刻调集本部人马,准备出征!”多尔衮大喜。
尼玛的!关键时刻还得是我八旗兵!
范文程沉吟道:“王爷,刘泽清所部虽军纪涣散,但兵力数万,据守淮安坚城。况且淮安地处腹地,中间隔着徐州、寿州、庐州,我军若贸然征讨,恐损耗兵力,牵制我南下大计…”
“打!”多尔衮猛地站定,眼中杀机四溢,瞪着眼睛说道:“必须打!而且要狠狠地打!不仅要夺回粮饷,更要借此机会拿下江北四镇,打通运河枢纽,要让天下人看看,与我大清为敌,是何下场!”
别看多尔衮表面上气势汹汹,实际上已经在心中谋划多时。
不打掉江北四镇,不仅大运河无法畅通,长江航线也是危机重重。
方今夏粮收割之际,正好可以补充粮草。否则,真的到了冬天,庞大的清军将面临粮食短缺,到那时候,恐怕不战自溃。
所以,哪怕是沧州新败,他也必须放手一博。
他猛地看向范文程,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即刻筹划!洪承畴镇守武昌,筹措粮草。令豫亲王多铎,带兵东进!务必以雷霆之势,给本王踏平淮安!吴三桂策应,进攻徐州!鳌拜即刻出发……”
六月底,毒辣的日头终于催熟了田野里最后一批抢种的冬麦和早粟。虽然被阿巴泰的骚扰骑兵烧毁不少,虽然长势远不如往年,但那沉甸甸的、金中带黄的穗头,依旧是大地上最美的风景。
收割成了登州、青州、德州几个城府最大的事。
能下地的人全都扑到了田里,士兵帮着百姓,百姓支援军营。镰刀飞舞,汗水滴落在焦土上,却带着久违的喜悦。新麦磨出的面粉,哪怕掺着麸皮和野菜,蒸出的窝头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粮荒得到了暂时的、宝贵的缓解。虽然距离吃饱还有很远,但至少,饿死人的阴影暂时退却了。
各地的粮食运来沧州,沧州城仿佛一个久病初愈的人,终于喘过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就在这稍得喘息之际,青州府,这座刘体纯治下相对完好的大城,做了一件在乱世中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却又振奋人心的事情——照常举行秋闱。
消息传出,山东乃至周边地区的学子们震惊了。多少年了?天下大乱,科举停废,读书人前程渺茫,要么投笔从戎,要么困守乡野。
如今,竟然有一方势力,在鞑虏环伺、饥荒刚缓的艰难处境下,重开科举!
一时间,通往青州的各条道路上,出现了许多青衫学子的身影。他们有的徒步,有的骑驴,带着书箱和干粮,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希冀的光芒。他们穿过残破的乡村,绕过势力交错的危险地带,只为奔赴这一场久违的文士之约。
青州城内,顿时多了许多朗朗读书声。客栈住满了,许多学子被安排住进腾出的军营和祠堂。刘体纯甚至下令,对所有赶考学子,每日供给两餐,虽只是粗粮饼子加菜汤,却已让这些习惯了冷眼的读书人感觉到了些温暖
青州贡院,飞檐斗拱在八月的秋阳下显得格外肃穆。然而,与往年不同的是,此番秋闱的空气里,除了墨香,似乎还隐约飘荡着硫磺、铁锈与算盘珠子的碰撞声。
贡院门口张贴的告示,早已引得士林哗然。
允许匠师、胥吏参考?考什么格物、算学、天文地理?这成何体统!不少身着襕衫、头戴方巾的儒生聚在榜下,面露愤懑与不屑。
“岂有此理!工匠胥吏,贱籍之流,焉能与圣人门生同场较技?”一个老秀才气得胡子发抖。 “格物算学,奇技淫巧!岂是圣贤大道?刘将军此举,恐非国家之福啊!”另一个中年书生摇头叹息。
然而,更多默默无闻的身影,却看着那告示,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火光。他们之中,有手指粗糙布满老茧的,有精于算计眸中带光的,有惯看星象皮肤黝黑的。
经义科考场内,依旧是传统的肃静。学子们冥思苦想,誊写着“子曰”“诗云”。
策论题目发下——《论焦土战后屯田安民之要策》、《漕运阻塞,如何广开粮源以实军需》。
许多熟读诗书的学子顿时傻了眼,他们擅长洋洋洒洒谈论仁义治国,可真要具体到如何计算屯田所需种子、如何组织流民、如何设计水渠、如何开拓商路,却支支吾吾,笔下空洞无物。
有人试图以“圣人垂训”“重农抑商”等大道理蒙混过关,文章华丽却无一字可用。
而与此同时,在新建的“格物”、“算学”、“天文地理”考棚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格物科考棚,空气中弥漫着硝石和金属的味道。
考题之一,竟是让考生辨识几种不同的矿石粉末,并简述其可能用途。
另一题,则要求画出一种省力起重装置的草图,并说明原理。
一个名叫薄珏的年轻考生,衣衫简朴,手指却异常灵巧,他不仅准确说出了硝石、硫磺、炭粉的特性,更在草图上勾勒出一种结构精巧的滑轮组,连监考的赵金都看得暗自点头。
算学科考棚,算盘声噼啪作响,如同急雨。
题目涉及计算不规则田亩面积、核算一批军械打造的物料损耗、甚至推演漕粮转运的最佳路径和耗时。
一个名叫王文素的胥吏,埋头疾书,手中算盘飞快,竟将一道复杂的“物不知数”难题解得清晰明白,方案切实可行。
让一旁巡视的刘体纯驻足良久。
天文地理科考棚,桌上摊着空白舆图。考题要求根据提供的几处州县方位和粗略距离,绘制一幅简要的山东北直隶边界图,并标注主要山脉河流及可能通行大军的小路。
一个名叫孙兰的瘦弱书生,不假思索,运笔如飞,山川走向、水道曲折竟勾勒得八九不离十,还在一旁用小字注明了各处关隘的利弊及季节气候变化对行军的影响。
可最让宋应星惊讶的是,一个叫做吴应箕的考生。
这个名字他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而他在卷子上勾勒的一幅草图,让宋应星眼睛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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