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浊浪撞在沧州新砌的石码头上,碎成一片白沫。
钱谦益立在船头,绯色官袍被河风吹得鼓荡如帆。他抚着修剪精致的短须,望着城头猎猎作响的“替天行道”大旗,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老爷,……”
身后一阵香风,传来吴侬软语:“这便是血战七日的沧州?”柳如是一身纱裙,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她身后,李贞娘怀抱琵琶,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董小宛、李香君几位秦淮绝色鱼贯而出,环佩叮当,香风袭人。
河工和兵卒都看直了眼,连货栈扛包的苦力也忘了肩上的麻袋。
一个美女已经少见了,出来了一弹,太吓人了!
“正是虎狼之地。”
钱谦益叹口气,目光扫过城墙巨大的“补丁”和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
转头又轻轻地说道: “也是销金窟!刘体纯的琉璃坊、瑶台镜、妆匣,如今可是江南权贵争抢的奇珍。”
船梯放下,钱谦益当先登岸,朗声道:“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奉旨犒赏沧州将士!”
南京,离得最近,却来得最晚。
这事情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本来到沧州宣旨,赏赐刘体纯是件好事儿。
但朝堂上推来推去,半个多月没人肯干这差事儿。
就弘光帝赏赐那点东西,根本拿不出手!
人家刘体纯多大的功劳啊!先是收复临清,又顺手打了个伏击,灭了吴三桂的前锋,沧州那里就更是荡气回肠,一举灭了阿巴泰近万人。
结果,连个名号都不封,赏点银子、绸缎了事。
任谁也不好意思拿这点东西去劳军,这怎么拿得出手?秦淮河上走一遭都不够。
这其实真怪不得弘光帝,他连皇宫都没出去几次,哪里知道刘体纯是谁?
在他的印象中,这就是闯逆中的一个小贼,给点东西都是恩赐了。
推来推去,这差事就推到了礼部尚书钱谦益身上。
老头是文坛领袖,为人清高,视钱财如粪土,他去最合适了。
钱老头禁不住众人一阵子吹捧,欣然答应了。
可回家跟柳如是一说,柳如是掩口嗤嗤笑了半天,说你这老倌被人家耍了。
钱谦益忙问何故,柳如是如此这般一解说,钱谦益恍然,一不小心,喝了这帮同僚的洗脚水。
这一下子,钱谦益愁容满面,几天都茶饭不思。
柳如是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笑吟吟地说:“往日多有山东直隶豪客来秦淮河游玩,姐妹们嫌其浑身葱蒜味道,几百金都见不到我等姐妹之面。
现如今,为了你,我们姐妹决定随你同去,帮你这老倌挣个面子!”
钱谦益大喜,转头又是满脸的愁容。他叹口气说道:“好是好!只是如今临清被吴逆占了,吾等很难自运河北上。如若走陆路或海路,又怕委屈了汝等。”
柳如是轻轻一笑道:“这有何难?陈圆圆也是我等昔日姐妹,现在临清,待我修书一封,让她行个方便!”
果真,几日后收到了陈圆圆的回信,上面只有四个娟秀小字:“切勿声张”。
虽然耽搁了些时日,钱谦益一行人总算是出发了。
沧州府衙正堂,弥漫着与江南脂粉香格格不入的铁锈和硝石气味。
刘体纯端坐主位,玄色战袍洗得发白,左颊的箭痕如同烙印。他身后立着张敬东,按刀的手背青筋虬结。
钱谦益的寒暄如同精心排演的戏文,从圣上恩德说到江南父老对沧州的敬仰。随从抬上朱漆礼箱:除了弘光帝赏赐刘体纯的玉如意一对、白银五千两、绸缎一百匹外,还有大量的苏绣锦缎、湖笔徽墨、龙井新茶…皆是江南风雅之物。这是赏赐众将士的。
最后一口箱打开,竟是十二坛泥封的“女儿红”。
“听闻将军好饮,此乃绍兴府百年陈酿。”钱谦益笑容可掬,仿佛置身金陵诗会,而非战后沧州的肃杀之地。
刘体纯的目光却掠过酒坛,落在堂下那群姹紫嫣红的倩影上。
秦淮河水滋养出的肌肤莹白如玉,此刻却因北地干燥的风吹而微微泛红。
她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刘二虎”,目光在他脸上的伤疤、粗糙的手指和洗褪色的战袍上游移。……
这与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流寇头子截然不同。
“沧州简陋,委屈诸位大家了。”刘体纯声音沉厚,听不出情绪。
“将军言重。”顾横波上前一步,丹凤眼流转,自有一种风情。
“奴等久仰将军威名,特谱新曲《沧州破虏吟》,愿为将士们献艺。”
她指尖在随身琵琶上一拨,金戈之音骤起。
“且慢。”李贞娘忽然出声。
她解下自己的素锦琵琶套,捧到刘体纯案前,轻声道:
“将军守城时,弓弦想必多有崩断。此套乃天蚕丝混编金线所制,不畏寒暑,不惧刀兵…”
她声音渐低,耳根染上霞色,最后声似蚊呐:“权当,权当。…谢将军护我汉家山河。”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了。
尼玛的!这可是秦淮八艳啊!虽然缺了一个陈圆圆,可补上一个李贞娘,也丝毫不差。
平日里,沧州几个大老板去秦淮河,人家嫌他们土气,砸多少银子都见不到面。
今天倒好,上敢子来做慰问演出了。
真说土。那刘体纯不是更土?
单元庆的眼睛都直了。啥意思啊?一个个都往将军身上贴?
钱谦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这花丛老倌都糊涂了!平日里不是挺能装的嘛?今天变了样!
柳如是则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她可是知道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尤其是李贞娘,恐怕……
刘体纯看着案上那方素锦,针脚细密,一角还绣着朵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茉莉花。
“李大家有心。”他最终只吐出四字,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锦套微凉的缎面。
那触感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某个为他补甲的少女的手。
那也是一双细细长长的手,宛如嫩嫩的葱……
犒军夜宴设在残存的花厅。
烛火通明,却掩不住梁柱上刀劈斧凿的痕迹。
沧州本地乡绅作陪,面对满桌江南佳肴,只敢拘谨地举箸。
秦淮诸艳是见惯了场面的人,毫无怯意,轮番献艺。
顾横波的《破阵乐》激昂如铁骑突出,卞玉京的《塞上曲》幽咽似寒夜刁斗。
轮到李贞娘。她手指尖轻轻地划过新弦,曲调却非金戈铁马,而是《汉宫秋月》,清冷孤绝。
唱到“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时,眼波似无意掠过主座。
刘体纯正举杯欲饮,烛光下,众人赫然看见他端杯的右手虎口处,一道深深的刀伤尚未愈合,翻着暗红色新肉。
“呀!”董小宛掩口轻呼。
李贞娘指尖一颤,琵琶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起身离席,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刘体纯案前。
素手从怀中抽出洁净的绢帕,又取下发间一支素银簪——簪头竟是个小巧的药瓶!
“将军…”她声音微颤,不顾满堂视线,用银簪挑出淡绿药膏,指尖蘸了,轻轻涂抹在那狰狞的伤口上。
药膏带着茉莉清香,冰凉的触感让刘体纯手臂肌肉瞬间绷紧。
他能清晰看见她低垂的长长的睫毛,以及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满厅死寂,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钱谦益端杯的手停在半空,饶是他这风流老倌也是目瞪口呆。
柳如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沧州乡绅们大张着嘴,一时间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单元庆、陈兴良、徐安几个本地大老板互相对了一下眼神,心里开始打起了算盘。
“此乃江南玉露生肌膏…”李贞娘声音低低的,仅可入耳。手下动作却轻柔而坚定。
“伤口沾酒,恐溃烂入骨,还请将军小心则个。”
吴侬软语,吐气如兰,换个一般人早骨软筋酥了。
刘体纯一直沉默地看着那纤纤玉指在自己粗糙如砂砾的伤疤上涂抹,脸色平静。
征战半生,只曾有一人如此待他,现在却早已香消玉殒。
那些为他裹伤的军医,手重如铁钳;那些仰慕英雄的女子,只敢远观。
这双抚琴的手,此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触碰着他最血腥的印记。
“多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药膏渗入皮肉,带来一丝清凉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酒意灼烧。
李贞娘收回手,指尖残留着药膏和他皮肤的温热。
她不敢抬头,匆匆一福,抱着琵琶退回座中,脸颊红得似要滴血。
满堂目光如针刺背,她却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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