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的军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更深的暗流已然在霜叶城每一个角落汹涌窜动。风雪依旧,但空气中除了刺骨的寒意,更多了几分人心惶惶的躁动与难以言说的压抑。
坊市东区,陆烬暂领的“巡防副指挥”名头似乎起了一点微妙的作用。在他的暗中协调下,相熟的陈铁匠、刘木匠等人虽面色沉重,但还是率先带着工具和学徒,赶往了城防营指定的工坊区报到。动作虽迟滞,却好歹没有引发直接的冲突。然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是庞大城市机器中,最微不足道、也最易被驱策的一小部分齿轮。
真正决定这座城市命运的巨轮,此刻正隐藏在那些高墙深院之后,沉默而冰冷地调整着方向。
城西,刘府。
朱漆大门早已紧闭,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身上落满了积雪,更添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肃杀。门楼之上,隐约可见身着厚实皮袄、眼神警惕的家丁巡逻的身影,数量比平日多了不止一倍。
府内,暖阁如春。
银丝炭在雕花铜兽炉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与外界的风雪隔绝成两个世界。刘家主刘擎海,一个面容富态、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人,缓缓抿了一口杯中滚烫的参茶。他身着锦缎常服,手指上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碧光莹莹。
下首坐着几位族老和心腹管事,人人面色凝重。
“消息确认了?”刘擎海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名负责外务的管事连忙躬身回答:“回家主,确认了。北冥军府的信使昨夜入城,除了明面的诏令,还带有一封密函送至城主府。我们的人花了不小的代价才探听到只言片语……情况,恐怕比明面上说的‘小股流窜’要严重得多。军府判断,此次霜鬼异动规模不小,前方几个哨站……已经失去联系超过五日了。”
暖阁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失去联系超过五日,在极北冰原那种绝地,往往意味着全军覆没。
“城主府那边有何打算?”一位族老沙哑着嗓子问。
“还能有何打算?”刘擎海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打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自然是勒紧裤腰带,征调一切能征调的力量,死守待援。哼,援军?北冥军府主力被牵制在永冻长城沿线,哪来的援军?就算有,等到他们赶来,霜叶城怕是早已成了一片冰雕坟冢!”
“那……我们……”另一位族老试探着问,眼神闪烁。
刘擎海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开的一方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变得低沉而果决:“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立刻执行乙号方案。”
“第一,库房里所有易于携带的金铢、灵玉、珍贵药材,分三批,由最忠心的护卫押送,即刻从密道出城,送往我们在南境‘炎雀城’的据点。”
“第二,召集所有家族修士和精锐护卫,配发最好的兵甲和符箓,集中到主院和内库房布防。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调动。”
“第三,”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一丝残酷的冷静,“粮仓……只开放西仓的那一个,里面堆放陈年旧粮,做做样子,应付军府的征调。其余粮仓,全部封死,伪装成废弃。药铺那边也一样,拿出三成的普通伤药充数即可。”
“家主,这……若是被城主府或者那些泥腿子察觉……”有管事担忧道。
“察觉?”刘擎海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非常时期,他们敢硬闯我刘府?城主现在焦头烂额,只要我们不公然抗命,他不敢动我们。至于那些泥腿子……”他眼中寒光一闪,“他们若活不下去,想闹事,自有城防营和……霜鬼去对付。我们只需守好自家门户即可。”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也是最冷酷的一条:“准备好车马,但要隐蔽。一旦城防出现不可挽回的溃败迹象,我们……弃城南下。”
“弃城”二字如同冰锥,刺穿了暖阁内最后一丝侥幸。众人沉默片刻,纷纷躬身:“是,家主!”
同样的一幕,在王家、张家等几个大家族内部,以不同的形式,却相似的基调上演着。王家内部争论更为激烈,主战派与撤离派吵得不可开交,最终决定暂且观望,但同样开始暗中转移重要资产,加固府邸防御。一时间,各大府邸门前车马似乎少了,但后门、侧门乃至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出口,却在深夜里频繁开启闭合,装载着沉重箱笼的车辆,在少量精锐护卫下,悄无声息地融入风雪,驶向未知的南方。
大户们的动作或许隐秘,但那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以及府邸上空弥漫的、近乎凝实的戒备与疏离,却无法完全掩盖。
“呸!看那刘家的大门,关得比棺材板还紧!”一个裹着破旧棉袄的汉子朝着刘府方向啐了一口,愤愤地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军令下来,征粮征人,他们倒好,直接把头缩进了王八壳子里!”
“小声点!不要命了?”同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你没见他们家的护卫,眼神都跟刀子似的?我听说啊,他们库房里的粮食堆得都快发霉了,现在却跟我们说没粮?骗鬼呢!”
“何止刘家,王家、张家哪个不是这样?妈的,平时吸我们的血,现在大难临头,第一个想跑路!”
流言如同风雪中的瘟疫,迅速在底层民众中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刘家昨天夜里偷偷运走了十几大车东西,都是金银细软!”
“城主府其实早就知道守不住了,征调我们就是去当炮灰,拖延时间,好让那些大老爷们逃跑!”
“北冥军府不会来了,我们被放弃了……”
恐慌在发酵,绝望在滋长。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混杂着对霜鬼的恐惧,在寒冷与饥饿的催化下,悄然变质。
陆烬站在驿站二楼的窗口,将远处刘府高墙上隐约晃动的守卫身影,以及街道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面带忧愤低声议论的民众尽收眼底。老烟枪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吧嗒着烟斗,叹了口气。
“都打听清楚了。”老烟枪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悲凉,“刘家,是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还在偷偷转移家当。王家还在摇摆,但也在做南撤的准备。几家大户联手,明面上应付差事,暗地里……嘿,都在给自己找后路呢。”
陆烬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冷意逐渐凝结。他早就料到会如此,但亲耳证实,心头依旧像是被一块冰堵住。
“阿烬,咱们怎么办?”老烟枪问道,“大户们靠不住,军府……我看也悬。光靠我们这些人,还有那些刚刚拉起来的、连像样武器都没有的护城队,能挡得住霜鬼?”
陆烬转过身,看着老烟枪忧虑的面容,又看向楼下院子里,正在笨拙地按照他教的法子锻炼、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却努力装出严肃模样的小七等人。
“靠他们,当然不够。”陆烬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但如果我们自己也认为不够,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走到桌边,手指蘸了蘸杯子里冰冷的茶水,在粗糙的桌面上画了一个圈,又在圈外点了几个点。
“你看,霜叶城就像这个圈。大户们,是这些点,他们看似在圈内,但心早已在圈外,随时可以脱离。而我们,”他的手指用力点在圆圈的中心,“还有这城里成千上万无路可退的普通人,才是这个圈本身。圈若是破了,点可以飞走,但圈里的所有,都将不复存在。”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乞求那些点留下来,而是要让这个圈本身,变得足够坚固,坚固到即使没有那些点,也能支撑下去,甚至……让那些点意识到,脱离了这个圈,他们在外面的风雪里,也未必能活得更好。”
老烟枪若有所思:“你是说……”
“粮仓。”陆烬吐出两个字,眼神锐利如刀,“他们想藏起来的,我们偏要把它挖出来。他们想留给自己的活路,我们偏要把它变成全城的活路。”
他看向窗外,风雪似乎更急了。
“恐慌和流言是毒药,但也可以是武器。当所有人都知道大户们囤积着救命的粮食,却眼睁睁看着大家饿死冻死时……你说,这把火,会烧向谁?”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悄然掠过老烟枪的脊背。他看着陆烬平静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他从小看大的年轻人,体内孕育着怎样一种决绝而可怕的力量。
那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洞悉人心之后,敢于撬动整个棋局的胆魄。
大户们紧闭了门窗,以为可以隔绝危险。
却不知,真正的风暴,有时并非来自外界的冰雪,而是来自内部,那被逼到绝境之后,燃起的燎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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