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宫灯摇曳。那辆来自宫中的马车，在格物书院新辟不久的碎石路面上，发出辘辘声响，最终稳稳停在了书院正门前。车门开启，下来的并非预想中传旨的黄门内侍，而是一位身着浅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官员。其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宦官，手捧锦盒。
林凡与闻讯赶来的王伟交换了一个眼神。来人他们认识，乃是门下省给事中，魏徵的弟子，以耿介直言、恪守礼法着称的崔琰。崔琰出身博陵崔氏，与林凡早有过节的崔明算是远房堂亲，其立场向来对林凡这等“幸进”之臣不甚友好。
“崔给事中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林凡拱手，姿态放得颇低，依旧带着几分“病气”。
崔琰面无表情，目光先在书院朴拙却隐含精密结构的门楣上扫过，微微一凝，随即落在林凡身上，淡淡道：“林员外郎（工部员外郎），陛下闻书院落成，格物初兴，心甚慰之。特命本官前来，颁赐御笔亲题匾额一方，以彰教化之功。”
说罢，身后小宦官上前，揭开锦盒，里面是一块紫檀木底、金丝楠木为字的匾额，上书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格物致知**”。落款处，盖着李世民常用的闲章。
御笔亲题匾额！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尤其对于一座新立的、教授“非正统”学问的书院而言，无异于一道护身金符。王伟眼中闪过喜色，立刻示意手下人准备香案，恭敬接旨。
然而，崔琰接下来的话，却让这殊荣的温度降了几分：“陛下有口谕，‘格物之学，利在千秋，然需谨守本分，勿涉奇技淫巧，更不可干预国本朝纲。望尔等好自为之，勿负朕望。’”
“臣，林凡，谨遵圣谕，叩谢陛下隆恩！”林凡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领旨。这番话，褒奖中带着明确的警告，敲打的意味十分明显。是李世民自己的意思，还是朝中有人借陛下之口传递的信号？
悬挂匾额的仪式简单而庄重。当那块“格物致知”的匾额被高高挂上书院的牌匾位置时，在场所有的书院学员、工匠，包括王伟、墨方等人，都感到一股与有荣焉的激动。唯有林凡，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四个字，感觉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崔琰完成使命，并未多留，只是在临走前，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林员外郎如今声望日隆，被誉为‘帝者之师’，当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朝中诸位相公，对书院所授之学，尤其是那能惑人心智的‘金粉’之物，颇多关切。”
说完，也不等林凡回应，便转身上车离去。
“老板，他来者不善。”王伟低声道。
“嗯。”林凡点头，“御赐匾额是荣耀，也是靶子。崔琰此行，既是宣示圣眷，也是代表朝中清流，对我们发出警告。尤其是金粉之事，怎么会传到他们耳朵里？”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消息泄露得如此之快，说明书院内部，或者他们身边，并非铁板一块。
接下来的几天，书院在表面的一片赞誉和暗地里的汹涌潜流中运转。御赐匾额吸引了更多好奇的目光，也引来了一些真正对格物之学感兴趣的寒门学子前来投奔，但同时也伴随着更多来自各方的窥探。
林凡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事务交由王伟处理。这一日午后，他正在书房审阅墨方提交的关于“金粉烟雾”可控性实验的最新报告（进展可喜，但距离实战应用尚有距离），忽然听到后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朱黑胖惊慌失措的叫喊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细小翅膀扑棱的声音？
林凡眉头一皱，放下报告，信步走向后院。
刚到后院月亮门，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了一下。只见后院的小空地上，朱黑胖正抱头鼠窜，而他身后，紧追不舍的，竟是七八只……肥硕的母鸡？！这些母鸡眼神呆滞，扑扇着翅膀，行动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拼命地试图去啄朱黑胖的屁股和裤腿！
更诡异的是，在旁边的小灶台旁，晾着一排用绳索穿起来的、色泽金黄透亮、散发着奇异暖香的……腊肉？几只麻雀正围着腊肉疯狂盘旋，不时试图俯冲啄食，却又像喝醉了酒般歪歪扭扭地撞在一起。
“东家！救命啊！这些鸡疯了！疯了！”朱黑胖看到林凡，如同见到救星，连滚带爬地躲到林凡身后。
林凡看着那群明显状态不对的母鸡和麻雀，再闻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金蛾鳞粉暖香，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朱、黑、胖！”林凡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是不是又用金粉熏腊肉了？！”
朱黑胖缩着脖子，哭丧着脸道：“俺……俺就是想着，金粉那么香，熏出来的腊肉肯定天下独一份……就……就用了那么一小撮……谁知道这些鸡吃了拌了金粉的谷子，又闻到腊肉味儿，就……就变成这样了……”
原来，朱黑胖贼心不死，还是偷偷在后院搭了小灶，试验他的“金粉腊肉”。为了测试效果，他先用掺了微量金粉的谷子喂了后院养的母鸡，结果母鸡们吃完后，先是呆立了片刻，随即就对一切散发着金粉暖香的东西（比如正在熏制的腊肉，以及身上可能沾染了气味的朱黑胖本人）产生了疯狂的追逐欲……
而那些麻雀，则是被熏制中的腊肉散发出的奇异香气吸引过来的，同样出现了行为异常。
“一小撮？”林凡指着那群还在锲而不舍地想绕过他去啄朱黑胖的“疯鸡”，以及那几只撞得晕头转向还不忘腊肉的“醉雀”，气得差点笑出来，“你这叫一小撮？！你是想把我的后院变成珍禽异兽园吗？！”
就在这时，一只“疯鸡”似乎终于突破了林凡的“防线”，一口啄在朱黑胖的屁股上！
“嗷——！”朱黑胖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捂着屁股跳了起来。
那鸡啄中之后，仿佛完成了什么神圣使命，呆立原地，眼神中的疯狂渐渐褪去，歪了歪头，发出一声正常的“咕咕”声，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开了。其他几只鸡见状，也似乎失去了目标，逐渐恢复了平静，开始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啄食。
只有那几只麻雀，还在执着地与腊肉和空气搏斗。
林凡看着这鸡飞雀跳、荒诞无比的一幕，又看着捂着屁股、龇牙咧嘴的朱黑胖，满腔的怒火最终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和一丝憋不住的笑意。这活宝，总能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把严肃紧张的氛围搅得稀碎。
“立刻！马上！把你这些‘金粉腊肉’给我处理掉！一粒金粉都不准再往食物里加！”林凡扶额下令，“还有，把这些……这些‘涉案家禽’暂时隔离观察！再有下次，我让你去跟墨方研究一辈子齿轮！”
朱黑胖如蒙大赦，连连保证，一瘸一拐地去收拾他的烂摊子了。
林凡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这金粉的副作用和不可控性，远比想象的更麻烦。朱黑胖这次是无心之失，闹了场笑话，但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腊肉风波”看似以一场闹剧收场，却给林凡敲响了警钟。金粉的存在，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一旦流出，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混乱。
傍晚，王伟带来了更令人不安的消息。
“老板，查清楚了。上次街角袭击，那群‘马球子弟’中，袖藏手弩那人，是东宫率更寺一位主簿的妻弟，平日里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他坚称手弩是捡来的，当时只是想拿出来吓唬人，对于自己为何突然发狂，一无所知。”
“东宫……”林凡手指轻叩桌面。线索再次指向了太子李承乾的属官体系。
“还有，”王伟继续道，“我们安插在崔氏的一名眼线冒死传出消息，以崔琰为首的几位御史，正在搜集材料，准备联名上奏，弹劾您‘借格物之名，行巫蛊之实’，主要罪名之一，便是‘以妖粉惑乱禽兽，窥测宫禁’！”
“妖粉？惑乱禽兽？窥测宫禁？”林凡眼神一冷。这罪名可谓恶毒！将金粉与巫蛊联系起来，又暗示他利用禽兽（比如那些行为异常的麻雀？）窥探皇宫，这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消息如此精准，连“惑乱禽兽”这种细节都知道，显然是内部消息泄露，并且被人刻意放大和扭曲了。
“看来，有人是迫不及待了。”林凡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意，“我们还没去找他们，他们倒是先动手了。”
“另外，关于晋王……”王伟压低了声音，“我们的人发现，近期有身份不明之人，在暗中接触曾为晋王府制作机关玩物的几位工匠，似乎在打听什么。”
林凡目光一凝。晋王李治，他送的“钥匙”玉佩还没搞清楚用途，这边又有人开始调查他身边的工匠？这位年幼的晋王，到底在布局什么？或者说，他身边有什么人在借他布局？
御赐匾额的殊荣尚在眼前，“帝师”的赞誉言犹在耳，可这暗中的冷箭，却已从四面八方射来。崔琰的警告言犹在耳，弹劾的危机已然酝酿，东宫、晋王、士族、神秘的“鼍龙”……各方势力如同阴影中的饿狼，伺机而动。
格物书院这块刚刚挂上御匾的净土，已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林凡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风雨，真的要来了。
（第20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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