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刺破爪哇海上弥漫的硝烟与悲愤,将冰冷的光辉洒在森然列阵的大明船队上。一百七十八名将士的鲜血未干,复仇的呼声仍在每一艘船的甲板下涌动。然而,中军宝船“清和号”升起的,并非预示进攻的战旗,而是一面象征着外交与交涉的旌节。郑和的决定,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寒冰,虽暂时压制了爆裂,却让所有的压力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西王都城,都马板。
肩负着这沉重使命的,是身着正式麒麟官袍的使节,以及一队神情肃穆、按刀而立的精锐护卫。他们乘着快船,在无数双明军将士饱含悲愤与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驶向那片吞噬了同伴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仿佛弓弦已拉至满月。
都马板城内,西王的宫殿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当大明使节穿过手持长矛、面色紧张的卫兵,步入那充满异域风情却气氛压抑的大殿时,端坐在上首的西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左右的重臣们,也个个眼神闪烁,不复之前的倨傲。
使节没有多余的寒暄,他展开手中以汉文和当地文字书写的正式咨文,声音洪亮,字句清晰,如同敲击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鼓上:
“大明钦差总兵正使郑和,咨尔爪哇西王:
“尔等纵兵行凶,设伏狙杀我奉和平之命、行公平贸易之官兵一百七十八人,劫掠其财物,暴尸于荒野。此等行径,背信弃义,凶残暴虐,罔顾天理,人神共愤!尔视我大明为何物?视陛下天威为何物?
“今我天朝船队,奉天命抚夷,怀柔远人,本不欲遽兴刀兵。然尔罪孽深重,若不给以严惩,何以告慰冤魂?何以正国法?何以慑四方?
“兹严正要求尔等:
其一,就此事向大明皇帝陛下及船队将士正式谢罪;
其二,即刻交出设计伏击之主谋将领及引路奸细,听候发落;
其三,赔偿死者抚恤、船队损失,计黄金六万两;
其四,保证此类事件永不再犯,并承诺严惩境内海盗,保障航道安全。
“限期五日,予以明确答复。若逾期不覆,或覆而不能令我方满意,我天朝王师百万,艨艟巨舰,火炮如林,必当犁庭扫穴,代天行罚!勿谓言之不预也!”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西王及其臣属的心头。使节念完,合上咨文,目光如炬,直视西王,没有丝毫退让。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海浪声。
西王的脸色由青转白,手指紧紧抠着王座的扶手。他当然想强硬,但港口外那遮天蔽日的桅杆,那如同巨兽獠牙般林立的炮口,以及昨夜探子回报明军船队彻夜戒备、杀气腾腾的景象,都让他如坐针毡。与大明全面开战?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军队会在那片丛林里给明军造成伤亡,但最终的结果,必然是都马板化为焦土,他的统治彻底终结。东王正在虎视眈眈,周边的其他势力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挣扎与权衡在眼中激烈交锋。最终,现实的恐惧压过了虚妄的骄傲。西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开口,语气软化了不止一分:“天朝使者……此事……此事恐有误会……本王定当严查……”
“非是误会!”大明使节毫不客气地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事实俱在,铁证如山!我一百七十八名官兵的尸骨,便是血证!西王殿下,我军将士悲愤填膺,复仇之师枕戈待旦。郑大人竭力安抚,方有此次交涉。望殿下慎思,莫要自误!”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宫殿。西王与身边几位核心大臣低声急促地商议了片刻,终于,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道:“……请使者回复郑大人,本王……知错了。愿……愿遵从天朝要求,谢罪、赔款……只求……只求郑大人能暂息雷霆之怒……”
消息传回“清和号”,王景弘和一众将领虽然觉得未能手刃仇敌,心中仍有块垒,但看到西王如此屈服,也不得不佩服郑和策略之效。船队上空弥漫的浓烈杀机,稍稍缓和,但警惕并未放松。
五日期限未到,西王的谢罪使者便带着庞大的队伍和装载着赔偿品的车队,来到了海岸边,请求登船觐见郑和。
这一次,西王的使者再无半点倨傲,他几乎是匍匐着进入指挥舱的,身后跟着捧着礼单和部分黄金样本的随从。
“尊贵的天朝总兵正使郑大人,”使者声音颤抖,“我王深感悔恨与惶恐,特命小人前来,献上最诚挚的歉意与赔偿。此乃首期赎罪黄金两万两,其余四万两,正在加紧筹措,不日即可奉上。伏乞郑大人宽宏大量,饶恕我王之过错……”
郑和端坐主位,面色平静,不怒自威。他并没有去看那黄澄澄的金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使者,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黄金,可以衡量物质的损失,但能换回我一百七十八名将士的性命吗?”
使者汗如雨下,连连叩首:“不能,不能……我王自知罪孽深重,愿倾其所有,弥补万一……”
“罢了。”郑和抬手制止了他无意义的请罪,话锋一转,展现出其高超的外交智慧与长远眼光,“既然西王确有悔过之心,我天朝亦非不能容人。这黄金六万两,乃是对逝者英灵及其家眷的必要抚恤,亦是尔等必须承担的罪责,分文不可减免。”
使者刚要松一口气,却听郑和继续说道:“然而,我大明船队远航至此,旨在于和平交往,互通有无。若只知索取金银,与强盗何异?听闻爪哇盛产胡椒、丁香、肉豆蔻等香料,以及名贵木材、玳瑁、珍珠。后续的四万两黄金赔偿,可由尔等以此类爪哇特产,按公允市价折抵。”
使者愣住了,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以实物折抵,无疑极大地减轻了西王的财政压力,而且还能促进本地物产的外销!
郑和不等他回应,又道:“此外,为确保此类惨剧不再发生,也为彰显我大明与爪哇重修旧好之诚意,西王需承诺:即刻起,开放都马板及辖下所有港口,予我大明商船最惠待遇,关税减半。并划定特定区域,供我大明商人居住、储货,其安全由尔方全力保障。我大明亦将在都马板常设商务代表,协调贸易,沟通事宜。”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惩罚,而是在惩罚的基础上,巧妙地转化为长远的实利。不仅解决了部分赔偿款难以运输的问题,更为未来大明与爪哇乃至整个南洋的贸易,打下了一个稳固的桥头堡,将这次危机的负面影响,扭转为积极的战略布局。
使者几乎是感激涕零地应承下来,这条件远比他们预想中单纯的血腥报复要好得多。
当使者的船只满载着“宽恕”与新的约定离开后,王景弘忍不住问道:“郑公,为何不坚持全部索要黄金?那些香料木材,运输繁琐,价值也未必稳定。”
郑和看向窗外繁忙起来、开始准备接收折抵物资的港口,目光深远:“景弘,黄金沉重,搬运不易,且于国计民生,不过增国库之数而已。而香料、木材、玳瑁,乃我中原所需,其利在民。更重要的是,以此方式,我们将一次性的赔偿,变成了长期的贸易纽带。西王付出了代价,却也看到了与大明交好而非为敌的实际利益。他日后纵然再有异心,也要权衡这贸易之利。这,远比单纯杀伐更能持久地维护我大明在此地的存在与影响力。经此一事,爪哇乃至南洋诸国,既知我大明之威不可犯,亦知我大明之利可共享,恩威并施,方为上策。”
王景弘沉思片刻,缓缓点头,看向郑和的目光中,敬佩之意更深。
不久后,第一批折抵赔偿的香料、木材等物资开始装船。那浓郁的药香木气,似乎稍稍冲淡了弥漫在船队中的血腥味。郑和下令,将部分易于保存的香料和特产单独存放,标注为“殉国将士遗泽”,准备带回国内,变卖后抚恤其家属。
在都马板港口一隅,一面象征大明商务的旗帜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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