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公公,此番归来,又立不世奇功啊!看那麒麟祥瑞,万国来朝,真乃我朝盛事!下官等在京中闻之,无不欢欣鼓舞!”
说话的是户部一位姓李的郎中,他在南京城最负盛名的“望江楼”雅间内,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向主位的郑和敬酒。窗外是滚滚长江,室内是珍馐美酒,席间作陪的还有几位与郑和相熟的勋贵子弟及几位品级不高的官员。场面看似热络,充满了对凯旋英雄的奉承与恭维。
郑和端起酒杯,面带得体的微笑,浅浅抿了一口:“李郎中过誉了,此皆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郑某岂敢贪天之功?”他语气平和,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席间众人。这些人的热情背后,似乎总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东西。
“诶,郑公公过谦了!”一位勋贵子弟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如今这南京城里,谁人不知郑公公三下西洋,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听说那锡兰山王不服王化,被公公略施小计便手到擒来,真是用兵如神!还有那麻林地的麒麟,啧啧,若非公公,我等凡夫俗子,怕是终生也难得一见这等祥瑞!”
众人纷纷附和,又是一轮敬酒。
然而,酒过三巡,话题在微醺中渐渐偏离了最初的纯粹颂扬。那位李郎中放下酒杯,看似随意地叹了口气:“说起来,郑公公每次远航,这排场是越来越大,带回的奇珍异宝也越来越多,真是让我等开眼。只是……”他拖长了语调,瞥了郑和一眼,“部堂里的老大人们,近来可是为这钱粮度支,愁白了不少头发啊。”
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另一位官员接口道:“李兄所言极是。下官在兵部听用,也常听闻些议论。一艘宝船造价几何?数万将士远航数载,粮饷、赏赐、抚恤,又是何等天文数字?如今北边……”他压低了声音,“北虏阿鲁台又不安分,陛下已有意再次北征,这九边军费,各处要塞的修缮,哪一样不是吞金的窟窿?唉,当家才知柴米贵啊。”
这些话,像是无意间的抱怨,又像是精心设计的试探。郑和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雄才大略,北征南抚,皆为社稷长治久安。下西洋所费虽巨,然所获亦丰,更打通海路,令诸番畏威怀德,其利在长远,非一时银钱所能衡量。”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郎中连忙笑着打圆场,“郑公公高瞻远瞩,非我等所能及。只是朝中有些迂腐之人,目光短浅,只盯着眼前账目,不免有些聒噪,公公还需心中有数才好。”
这场接风宴,最终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却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郑和走出望江楼,初夏的暖风吹在脸上,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这些看似随意的闲谈,如同拼图的碎片,在他心中逐渐拼凑出朝堂之上正在悄然变化的氛围——对他的功绩,赞美依旧,但对其背后巨大成本的质疑与非议,已如暗流般开始涌动。
数日后的常朝,这种变化得到了更清晰的印证。当郑和出列,详细禀报了第三次远航的成果,并谨慎提出,为巩固与西洋诸国关系,保持海路畅通,宜当开始考虑筹备下一次远航的必要性时,丹陛之下,陷入了一阵短暂的、令人不安的沉默。
端坐在龙椅上的永乐皇帝朱棣,面容依旧威严,他肯定了郑和的功绩,对船队将士的赏赐也未有丝毫吝啬。然而,当他开口时,那洪亮的声音中,以往提及下西洋时特有的、几乎能点燃整个大殿的激情,似乎减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权衡的平静。
“郑卿之功,朕与百官皆已亲见。舟师劳苦,扬威异域,宣朕德意于四海,甚合朕心。”朱棣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终落回郑和身上,“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北虏阿鲁台,背信弃义,屡犯我边陲,杀掠我子民,坏朕与民休息之政。朕已决意,待秋高马肥,粮草齐备,将再举大军,深入漠北,犁庭扫穴,以靖边患!”
“陛下圣明!”以武将和部分激进文官为首的朝臣们齐声应和,声浪明显盖过了之前对下西洋的回应。北征,这个帝国永恒的主题,再次以强大的引力,将朝堂的注意力与资源导向了北方。
朱棣微微抬手,压下呼声,继续对郑和说道:“下西洋之事,关系重大,亦不可轻废。郑卿可先将此次航行图册、各国表文、风物记录等整理详尽,交付有司存档、研议。后续事宜,待朕北征凯旋后,再行详酌。”
这番话,看似没有否定下西洋,实则已将其优先级,明确地排在了即将到来的、耗费巨大的北征之后。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郑和心头。他清晰地感受到,皇帝的战略天平,正在倾斜。
真正让郑和深刻体会到这“阴影”具体形象的,是数日后在一次宫廷典礼间隙,与皇太子朱高炽的第一次正式、深入的会面。
在文华殿的偏殿,太子朱高炽屏退了左右。他身材肥胖,行动略显迟缓,但眼神温润而透着一股务实的气息。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对郑和的功绩大加赞扬,而是更关心具体细节。
“郑公公辛苦。”朱高炽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孤翻阅过马欢、费信等人记录的《瀛涯胜览》草稿,西洋诸国风物,确实光怪陆离,令人惊叹。只是,孤有一事不明,还望公公解惑。”
“太子殿下请讲,臣知无不言。”郑和恭敬地回答。
“孤听闻,此次远航,仅赏赐各国君主、酋长及换取物资所耗丝绸、瓷器、金银,便已是一个极其惊人的数目。而船队数万将士数年之粮饷、船只建造维护之费,更是浩繁。这些支出,与我大明境内修河筑路、赈济灾民、供养九边将士之费用相比,孰轻孰重?”朱高炽的问题直指核心,语气平和,却如重锤般敲在郑和心上。
郑和深吸一口气,谨慎应答:“回殿下,下西洋所费确巨。然其利亦远。一则扬我国威,使四夷宾服,减少边衅;二则互通有无,香料、珍宝入我中土,亦有裨益;三则开拓海路,利于商贾,长远来看,可增税赋。昔年蒙元亦曾经营海运,其利……”
“蒙元?”朱高炽轻轻打断了郑和的话,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对前朝教训的了然,也有一丝对过于宏大叙事的保留,“蒙元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终致国力耗竭,民心离散,其覆辙岂可效仿?父皇雄才大略,欲追摹汉武唐宗之功业,孤深以为然。然,为君者,亦当知‘藏富于民’,知‘量入为出’。如今北虏未平,内地诸省亦偶有灾荒,国库虽丰,亦非取之不尽。”
他顿了顿,看着郑和,语气依旧温和,却字字清晰:“郑公公之忠勇与能力,孤素来钦佩。远航壮举,旷古烁今。然,国之资源,犹如杯水,倾于西洋多一分,则注于北疆与内地便少一分。如何权衡,使之既不坠父皇开拓四海之志,又不伤我大明之元气,此中分寸,极难把握。公公日后行事,需更加惕厉谨慎,方为长久之道。”
这番话,如同一盆掺杂着冰块的冷水,从郑和头顶浇下,让他彻骨生寒。太子并未明确反对下西洋,但其态度已昭然若揭:他更看重内部的稳定与民生,对耗资巨大的远航持保守甚至警惕的态度。这意味着,一旦陛下……未来的朝堂,下西洋的政策很可能面临巨大的变数。
郑和深深一躬:“殿下教诲,臣谨记于心。”
从文华殿出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郑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身后是巍峨的宫殿,前方是重重叠叠的朱红宫墙。他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片辉煌的阴影之下,一边是皇帝尚未完全熄灭的开拓雄心,一边是太子务实保守的治国理念,中间还夹杂着朝臣们基于各自立场的算计与质疑。
“第五次、第六次……”郑和在心中默念着那尚未完全展开的航海图,那上面还有更多未知的海岸等待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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