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确认无误,大人。东北风稳定,照此航向,不出五日便可抵达祖法儿。”
导航官哈三放下手中的牵星板,向伫立在舵楼前的郑和禀报。他的目光与郑和一样,都投向远方那片渐渐清晰的海岸线,眼神中除了航海者的专注,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虔诚与激动。这片海域,他跟随郑和航行过多次,但每一次靠近这片信仰的故土,心潮都难以平复。
郑和微微颔首,花白的须发在海风中拂动,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穿透海平面,看到了那片黄沙环绕的圣地。“祖法儿……又一次到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同于抵达其他港口的深沉,那是一种混合着熟悉、亲切与某种无形牵引的复杂情感。
五日后,庞大的船队再次驶入祖法儿港。熟悉的喧嚣瞬间包裹了众人。码头上,头缠白巾的阿拉伯商人高声叫卖,驼队铃铛叮当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乳香、没药、香料与热风卷起的尘土混合的浓烈气息,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独特的异域画卷。郑和按惯例,身着麒麟绯袍,威严而不失亲和地接受了当地酋长隆重的欢迎,主持了繁琐而必要的赏赐与贸易事宜。一切都有条不紊,展现出天朝使者的气度与效率。
然而,细心如王景弘者,还是察觉到了郑和的不同。在公务间隙,或在接见当地显贵的宴席上,郑和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越过眼前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投向窗外西北方那片被烈日和热浪蒸腾得有些模糊的沙漠天际线。那眼神,不再是统帅审视疆域或使臣评估形势的锐利,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凝望的向往,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是夜,喧嚣散去,港口渐归宁静。郑和将哈三与几位核心的、同样信奉伊斯兰教的通事秘密召至他的座舱。油灯的光晕在舱壁上跳跃,照亮了他比平日更加严肃、甚至带着某种决然神色的面容。
“哈三,还有你们几位,”郑和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在寂静的舱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已离天方不远了。”
仅仅一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让舱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眼神骤然变得灼热无比。他们明白“天方”二字在郑和心中的分量,也明白此刻被召集意味着什么。
郑和缓缓站起身,步履因旧疾略显沉重,但身姿依旧挺拔。他走到舱室一角,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七八个异常沉重的橡木箱。他没有假手他人,亲自用钥匙逐一打开箱盖上的铜锁。在油灯并不明亮的光线下,箱内之物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叠放整齐、在幽暗中依然流转着柔和光泽的顶级江南丝绸,洁白莹润、胎薄如纸的景德镇御窑瓷器,以及码放得整整齐齐、闪烁着诱人光芒的金锭和银锭。这些财物的价值,足以令人瞠目。
“这些,”郑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千钧重量,“一部分是我多年来的俸禄与赏赐积攒,另一部分,是陛下特赐用于交好诸番、彰显天朝富庶的财物。”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在经验最丰富、对阿拉伯半岛地理和风俗最为熟悉的导航官哈三身上:“哈三,你熟知道路,精通语言,更有一颗虔诚之心。我命你,亲自率领一支精干使团,挑选忠诚勇武的护卫,配备最好的骆驼与给养,携带这些财物,前往天方克尔白!”
他停顿了一下,舱内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郑和的眼中,那被压抑了一路的、极深极淡的落寞终于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但他的语气,却因此变得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托付般的郑重:“替我,也替我们船队中所有心存向往、却因种种缘由无缘亲至圣地的教亲,完成朝觐的功课!将这些丝绸与瓷器,献于圣地清真寺,权作修缮之资;这些金银,务必分散用于麦加与麦地那,周济那里的贫苦之人。要让圣地的兄弟知道,远方的大明,有他们的教亲,从未忘记根源,从未放弃信仰!”
哈三猛地一步踏前,右手紧紧抚住胸口,深深鞠躬,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大人!属下……属下定不负重托!纵然粉身碎骨,也必跨越沙海,将大人的敬意与奉献,将我等远方穆民的赤诚,带至圣地,呈于真主御前!”
“好!”郑和伸出双手,用力扶起哈三,紧紧握了握他那因常年操舵而布满老茧的手臂,“路途艰险,沙漠无情,务必谨慎行事,保全自身。告诉圣地的谢赫,大明皇帝陛下胸怀四海,尊重一切劝人向善的教化。也告诉他们,大明的水手,航行万里,心中始终有真主的灯塔指引方向。”
“属下明白!定将大人之言,一字不差,转达圣地长老!”哈三眼中含泪,郑重承诺。
接下来的几天,在绝对保密和高效准备下,一支由哈三亲自带领,包括七名核心通事、二十名精悍穆斯林护卫、数十匹良驹骆驼,满载着虔诚与巨额财物的小型使团,悄然准备就绪。出发那日清晨,晨曦微露,当使团的身影出现在港口,准备向内陆进发时,不知消息如何走漏,许多祖法儿的穆斯林民众自发聚集在道路两旁,他们用充满羡慕、敬畏与祝福的目光注视着这支特殊的队伍,有人低声祈祷,有人将随身的小礼物塞给使团成员。
郑和站在码头一处地势较高的仓库平台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哈三在驼背上再次向自己这边抚胸行礼,看着使团的队伍缓缓启动,最终化作一串黑点,逐渐消失在港口之外那片广袤无垠、黄沙滚滚的沙漠深处,久久未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王景弘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空寂的沙漠天际,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开口道:“郑公,其实……以您如今的身份和功绩,若……若慎重向陛下陈情,详述信仰之诚,或许……陛下天恩浩荡,未必不能……”
郑和缓缓摇头,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仿佛他的灵魂已随那支使团而去。“景弘,你看这眼前的大海,”他抬手指向那浩瀚无垠、在晨光下波光粼粼的印度洋,“我们驾驭它,征服它,远航万里,看似自由无拘,却也时时刻刻受制于它的风浪、它的规则,离不开这船,离不开这锚。我身为大明臣子,有些界限,比这自然的海洋更难跨越。皇命、国体、身份……这些,都是比季风更不可违逆的‘规则’。”
他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一脸惋惜的王景弘,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而淡然的笑意,那笑意里有着洞察世事的释然,更有着一丝深埋心底、无法消弭的遗憾:“我此生,注定无法用脚步丈量圣地的沙土,无法亲手触摸克尔白的黑石,无法在阿拉法特平原上与万千信众一同站立祈祷。但,我的祈愿,我的忏悔,我的敬意,还有这些财物所代表的诚意,已随哈三他们去了。这,或许就是真主为我这样身不由己之人,特意安排的另一种‘朝觐’之路吧。”
王景弘沉默了片刻,看着郑和眼中那份平静的接受与深藏的寂寥,最终将所有劝慰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在接下来等待使团归来的近一个月时间里,郑和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静。他依旧处理公务,巡查船队,但闲暇时,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每日日落时分,他必会独自一人,沿着海岸线,走到港口外一处突出于海面、罕有人至的僻静海岬之上。
他面向西北方——麦加的方向,铺开简单的拜毯,在落日熔金、海鸟归巢的壮丽景色中,完成他每日雷打不动的礼拜。夕阳将他清瘦而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嶙峋的礁石上,金色的余晖为他花白的须发和饱经风霜的面容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海风吹拂着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没有繁琐的仪仗,没有庞大的随从,只有他一个人,与澎湃的海浪、壮丽的落日,以及他心中唯一信仰的神灵,进行着最直接、最虔诚的对话。那挺直的背影,在辽阔天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因那份坚定的信仰,而显得无比强大与安详。
一个月后,在众人焦灼的期盼中,哈三率领的使团终于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却又眼神熠熠地安全返回了祖法儿。他们不仅带回了麦加大谢赫亲笔书写、盖有圣寺印鉴的阿拉伯文回信和象征友谊的珍贵礼物,信中充满了对大明皇帝陛下的崇高敬意和对郑和使者慷慨义举的由衷感谢,并详细告知,圣地的清真寺已收到捐赠,正用于必要的修缮,指定的贫苦者也确实得到了有效的周济。
在郑和的座舱内,哈三难掩激动之情,详细地、绘声绘色地向郑和描述了朝觐的盛况:克尔白黑石的庄严与神秘,禁寺内万千信徒如同潮水般环绕克尔白行走的震撼场景,在阿拉法特平原上站立祈祷时那种与真主接近的崇高体验,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穆斯林汇聚一堂、只有平等与虔诚的感人画面……
郑和坐在主位上,身体微微前倾,静静地听着,目光专注,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的眼神随着哈三的讲述而不断变化,时而流露出深切的向往,时而闪烁着感同身受的激动,仿佛随着哈三那充满感染力的描述,他的灵魂也已挣脱了肉体的束缚,跨越了千山万水,亲身游历了那片他梦寐以求、却终生未能踏足的圣地。
听完哈三冗长而细致的禀报,郑和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最终,他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将积压在心口数十年的一块巨石终于吐出。那一直隐隐萦绕在他眉宇间的、若有若无的怅惘与遗憾的阴霾,在这一刻,似乎被来自圣地的风吹散,终于消散无踪。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平静。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船头,扶着冰凉的船舷,最后一次,深深地、无比眷恋又无比安心地凝望了一眼那西北方向。
“起航吧。”他转过身,对一直等候在侧的王景弘和众位将领平静地下令,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夙愿得偿后的彻底安宁与圆满。
庞大的船队再次缓缓升起风帆,收起铁锚,驶离了这片寄托着无数信仰的阿拉伯海岸,向着下一个使命指明的目的地破浪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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