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因“镇海炮”亮相而引发的热烈气氛，尚未完全散去。曹变蛟正围着那门冰冷的铁器啧啧称奇，钱参将与赵游击虽各怀心思，却也难掩惊容，低声交换着看法。林枫站在主位旁，面上带着掌控局面的从容，正准备趁热打铁，进一步敲定联防的细节。
陈影那近乎耳语却又无比清晰的急报，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钻入他的耳中，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神工坊急报！试炮过程中发生意外，一门炮胚炸膛，胡铁胆师傅……重伤！”
林枫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直冲头顶。胡铁胆！北疆眼下火炮研发的灵魂人物，他刚刚还在众人面前盛赞其功！重伤？在如此关键的会盟时刻？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翻涌：是意外，还是…… 故意破坏？东厂的人刚刚进城，神工坊就出事，巧合吗？胡铁胆的伤势到底有多重？能否救回？火炮研发会因此停滞多久？
这一切的惊涛骇浪，都被他强行压制在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之下。他仅仅是微微侧头，对陈影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目光重新扫向厅内众人，脸上甚至重新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刚才只是听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汇报。
“曹将军对此炮似乎颇有兴趣？”林枫语气轻松，将话题重新拉回，“此炮尚属雏形，诸多细节还需完善。待他日产量稳定，性能提升，未必不能与辽西的兄弟们共享。”
曹变蛟闻言，大喜过望，他正愁如何开口探询这火炮的获取途径，没想到林枫如此大方，立刻抱拳道：“王爷慷慨！若得此利器，我辽西儿郎守土御海，更有底气！”
钱参将和赵游击交换了一个更加复杂的眼神。林枫此刻的镇定与慷慨，反而让他们更加摸不清北疆的底细。刚刚试成的新炮就敢许诺共享，要么是极度自信，产能无忧，要么就是……另有所图，或者，干脆就是虚张声势？
林枫无心再与他们多做周旋，他必须立刻了解神工坊的真实情况。他顺势结束了这次会晤的核心部分，语气诚恳道：“今日能与诸位达成初步共识，林枫欣慰之至。具体条款，后续自有专人对接。诸位远来辛苦，已在偏厅备下薄宴，还请赏光，容本王稍作安排，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这是主人家惯常的托词，众人自然无异议。在赵清雪得体地出面引导下，曹变蛟等人被请往偏厅赴宴。
待众人离去，大厅门缓缓关上，林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
“详细情况！”他一边快步向内堂走去，一边对紧随其后的陈影低喝道。
“约半个时辰前，神工坊在进行新一批炮胚的实弹测试。并非殿下刚刚展示的那门‘镇海’，那是一门之前已通过基础测试的。出事的是最新按照胡师傅改良工艺铸造的三号炮胚。装药试射时，炮膛近尾部突然炸裂，碎片四溅。胡师傅当时站在侧前方指挥，被一块较大的碎片击中胸腹，当场昏迷，流血不止。周莽将军已封锁现场，并第一时间派快马送来了消息。”陈影语速极快，条理清晰。
“现场可有可疑迹象？人员排查如何？”
“周将军初步查验，炸裂处符合铸造缺陷特征，像是……像是铁水纯度或浇筑时出了岔子，留下了暗伤。但时间仓促，尚不能完全排除人为。所有当时在场的工匠、护卫都已隔离看管，等待进一步甄别。”
林枫脚步不停，眉头紧锁。铸造缺陷……这是技术攻关中难以避免的风险，尤其是在追求速度和性能的压力下。但偏偏在这个时间点爆发，由不得他不多想。
“胡师傅伤势如何？医官怎么说？”
“情况……很危重。”陈影的声音低沉下去，“碎片入体颇深，伤及内腑，流血过多。坊内的医官已做了紧急处理，但……坦言回天乏术的可能很大。周将军已派人去请镇海堡最好的外伤大夫，快马加鞭赶去，但恐怕……需要时间。”
林枫的心沉了下去。胡铁胆不仅是技术核心，更是北疆工匠精神的象征，他的倒下，对士气的打击将是巨大的。而且，失去他，火炮研发的进程必然大大延迟。
“备马！去神工坊！”林枫毫不犹豫地下令。
“殿下！”陈影一惊，“此刻离堡？会盟尚未结束，曹将军他们还在，而且东厂的人……”
“顾不了那么多了！”林枫断然道，“赵清雪会稳住这边。你留下，盯紧那几个东厂的虫子，还有钱、赵两个使者，看看他们有没有异常动静。对外就说本王突发急务，需亲自处理，晚宴由王妃代为主持。”
他必须亲自去！不仅要确认胡铁胆的生死，更要稳定神工坊的人心，查明事故真相！技术攻关可以承受失败，但不能承受不明不白的失败和核心人物的莫名折损。
片刻之后，一队精锐骑兵护卫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王府侧门悄无声息地疾驰而出，直奔北方山谷。马车内，林枫面色沉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窗外景物飞速倒退，他的思绪却比车轮转得更快。
技术瓶颈，内部隐患，外部压力……所有的问题，似乎都随着这一声炸膛的巨响，集中爆发了。这是北疆迈向强军之路上的淬火之痛，只是这痛苦，来得如此猛烈，如此不是时候。
……
神工坊内，气氛压抑得如同铅块。
最大的那个工棚已被彻底封锁，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和淡淡的血腥气。地上散落着焦黑的炮胚碎片，中央那门炸裂的火炮残骸如同一个扭曲的怪兽，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惨烈。
周莽如同一尊铁塔，面色铁青地站在工棚入口处，指挥着护卫严密把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匠人们聚集在远处的空地上，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惶、悲痛与不安。他们看着那炸裂的炮胚，又望向不远处那个临时充当医疗点的工棚，里面躺着他们敬重的胡师傅。
临时医疗点内，烛火摇曳。胡铁胆躺在简陋的床榻上，面色惨白如纸，胸口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仍不断有血色渗出。两名医官满头大汗，用尽了方法，却只能勉强吊住他一丝微弱的生机。他气息奄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胡师傅……撑住……王爷……王爷就快来了……”一个年轻工匠跪在床边，带着哭腔喊道。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骚动。
“王爷！王爷来了！”
林枫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他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亲王常服。看到床榻上胡铁胆的模样，他的心猛地一揪。
“胡师傅！”他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了老人那只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冰凉的手。
似乎是听到了呼唤，或者是感受到了林枫的到来，胡铁胆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了一下，看清了来人。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王……爷……老朽……无能……炮……炮……”
“胡师傅，您做得很好！非常好！”林枫用力握紧他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镇海’炮已经铸成，今日已在会盟上震慑四方！北疆上下，皆感念您之功绩！”
胡铁胆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欣慰，但随即又被痛苦和遗憾淹没。他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道：“铁……铁水……要……要纯……模……模子……要……要稳……不……不能……急……殿下……信……信……”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握住林枫的手猛地一紧，随即彻底松软下去。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工棚的顶棚，仿佛还在惦念着他未竟的事业。
“胡师傅！”
“师傅！”
悲呼声在小小的工棚内响起。
林枫缓缓站起身，轻轻合上了胡铁胆未能瞑目的双眼。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语，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显露出他内心汹涌的波澜。
一位国宝级的匠人，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倒在了迈向技术巅峰的探索之路上。这是何等的悲壮，又是何等的讽刺！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悲泣的工匠们，最后落在闻讯赶来的周莽脸上。
“查！”林枫的声音冰冷得如同山谷中的寒夜，“给我彻查！铸造的每一个环节，接触过这门炮胚的每一个人，所有的原料来源！我要知道，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他的目光投向工棚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清所有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还有，厚葬胡师傅。抚恤其家人，按其最高军功标准。”林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通告全坊，胡师傅是为北疆未来而捐躯！他的遗志，由我们继承！火炮研发，绝不能停！”
淬火之痛，痛入骨髓。但这痛楚，必须转化为更坚硬的钢铁，更锋利的刃锋！
北疆的路，从无坦途。唯有踏着荆棘与鲜血，方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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