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清河村的屋顶上。赵复蹲在老槐树上,望着西边官道尽头扬起的烟尘,指节把枣木棍攥得发白。从午时起,那队官兵就在三里外的山坳里扎营,旗帜上 “济州巡检司” 的字样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 来的不是丈量小吏,是带甲的兵卒。
“赵大哥,该吃晚饭了。” 阿芷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她手里提着个竹篮,篮里是两个掺了野菜的饭团,还有一小罐腌萝卜。见赵复回头,她把篮子举高些,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多蒸了一个,你垫垫肚子。”
赵复从树上跃下,落地时特意放轻了脚步。这几日他教村民们扎篱笆时掺杂了些简易的防御法子,把村口的路改成了蛇形,又在田埂下挖了半人深的壕沟。阿芷看在眼里,却从没多问,只在他夜里借着月光画图时,默默端来碗热汤。
“这群泼才不会善罢甘休的。” 赵复接过窝窝头,粗粝的面渣刺得喉咙发紧,“你把地契藏好,收拾些干粮,要是今晚有动静,就往东边的芦苇荡跑。”
阿芷的手顿了顿,把腌萝卜罐往他怀里塞了塞:“我爹娘埋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我走了,谁给他们上坟?” 她抬头看他,眼里映着星光,“再说,你教王大叔他们做的那几个竹哨子,我也会用。”
赵复喉头哽了哽。这几日他才发现,这看似柔弱的姑娘,骨子里藏着股韧劲。上次官差被打跑后,是她挨家挨户敲门,把藏起来的老弱妇孺都叫到祠堂,说 “赵大哥会护着咱们”。
夜漏到三更时,村口的竹哨突然响了。先是一声短促的示警,紧接着是连成串的急促哨音 —— 那是赵复定下的规矩,单声是巡查,连串是敌袭。
赵复翻身从炕上弹起,抄起枣木棍就往外冲。院门外,阿芷正举着盏油灯等他,灯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映得她脸上满是焦急:“王大叔说,他们…… 他们带了火油!”
村口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十几个官兵举着火把,正往草垛上泼油,火苗舔着干燥的麦秸,“噼啪” 往上蹿。三角眼官差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挥舞着刀:“给我烧!反抗的格杀勿论!主簿有令,清剿刁民,寸草不留!”
“狗官!我跟你拼了!” 瘸腿老汉举着拐杖冲上去,却被一个官兵一脚踹倒,刀尖紧接着就顶在了喉咙上。
“住手!” 赵复大吼一声,手里的枣木棍像长了眼睛,精准地打在那官兵的手腕上。刀 “当啷” 落地的瞬间,他拽起老汉往人群里推,“带妇孺往后山跑!”
村民们被这阵仗吓懵了,有哭爹喊娘的,有愣在原地的。阿芷突然吹了声尖利的哨子,把油灯往旁边的水缸里一浸,高声喊道:“都听赵大哥的!男人们拿家伙,跟他们拼!”
她的声音清亮,竟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声。几个年轻后生像是被惊醒,纷纷抄起锄头、扁担,挡在官兵面前。赵复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紧 —— 他教他们防御,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妇孺逃生,不是让这些没经过操练的庄稼汉硬拼。
“东边壕沟!” 赵复喊着,手里的枣木棍横扫,逼退两个扑上来的官兵。他特意把战场往村东引,那里有他们挖好的壕沟,还有几棵能藏身的老榆树。
可官兵显然是有备而来。三角眼吹了声呼哨,从队伍后面转出两个弓箭手,箭矢带着风声射向人群。“噗” 的一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惨叫着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
“娘!” 孩子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赵复眼睛红了。他猛地冲向弓箭手,脚下踩着村民们预先埋好的绊马索,借着惯性纵身跃起,枣木棍狠狠砸在弓手的背上。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三角眼举着火把,正往阿芷家的方向跑 —— 那里堆着刚收的枯柴和干草,是全村最干燥的地方。
“阿芷!躲开!”
赵复嘶吼着往回冲,可已经晚了。三角眼把火把往玉米秸上一扔,火苗 “腾” 地窜起老高,瞬间就舔到了茅草屋顶。阿芷正扶着个老婆婆往后山跑,听见他的喊声回头,脸上沾着烟灰,眼里却亮得惊人。
“赵大哥!照顾好自己!” 她喊着,把老婆婆往山坡上推,自己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 —— 那里还有几个吓傻的孩子。
赵复的心像被火钳狠狠夹住。他想追上去,可两个官兵已经扑到近前,刀光在火光中闪着寒芒。他咬紧牙关,枣木棍舞得像团旋风,每一击都带着杀气 —— 这已经不是教训,是生死相搏。
不知打了多久,村里的房屋已经烧塌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味。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几个后生也都带了伤。赵复浑身透红,血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把粗布短褐浸得黏糊糊的。
“撤!” 三角眼见天色渐亮,怕引来邻村的人,恶狠狠地瞪了赵复一眼,带着残兵往官道退去。临走前,他还不忘往火堆里扔了把柴,“烧干净点!别留活口!”
火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断壁残垣还在冒烟。赵复踉跄着往村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喊着 “阿芷”,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可回应他的只有噼啪作响的余烬。
王大娘被烧塌的房梁压断了腿,瘫在灰烬里呻吟:“赵小哥……阿芷……她把那几个娃儿塞进地窖了……火……火封了门……她……她没……”
赵复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直往下沉!他疯魔般扑向那堆尚有余温的焦土,十指如钩,在滚烫的碎瓦断椽中疯狂扒掘!燎泡烫起,皮开肉绽,却浑然不觉!地窖口被坍塌的土石死死堵住,他用枣木棍拼命撬开几块碎砖,听得里面传来孩童劫后余生的微弱呜咽——是那几个孩子!却独独……没有阿芷的声息!
“阿芷!阿芷——!”他嘶吼着,声音干裂嘶哑,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听过的绝望与惶惑。
一个稍大的孩子从缝隙里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抽噎着指向火场深处:“阿芷姐姐……推我们进来……转身……转身就被……就被好大的黑烟吞了……俺……俺没看清……”
没看清!
这三个字,如同冰水灌顶,瞬间浇熄了赵复心中那焚心蚀骨的绝望,却又燃起一丝微弱的、不敢触碰的希冀!他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那片仍在冒烟的废墟,焦黑的断木、扭曲的梁架、未熄的余烬……哪里还有半分人影?那抹为他熬粥、为他缝袜、在火光中脆声呼喊的纤细身影,难道当真……
不!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一股更深的执念,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头。可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已如催命鼓点般逼近——官兵去而复返,定要验看有无漏网之鱼!
“藏好!莫出声!”赵复对着窖口缝隙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的火星。
说罢,他再不回头,转身一头扎进破晓前最浓重的雾霭之中。背脊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被凛冽的晨风一激,剧痛钻心!可这痛楚,此刻竟成了烧灼他灵魂的燃料!
他踉跄疾行,每一步踏在焦黑滚烫的土地上,都像是在践踏着自己过往的帝王之心。他想起自己魂魄飘荡千年所见的无边苦难,想起那些史书上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如阿芷、如王大娘、如清河村这般活生生的人间惨剧!他曾以为,重活一世,只为扭转那“杯酒释兵权”的遗祸,只为避免那靖康之耻、崖山之殇……他高高在上,俯瞰着历史的江河,只想拨正那偏离的航道。
何其可笑!何其傲慢!
这清河村的冲天烈焰,阿芷那消失在浓烟中的最后回眸,还有地上那尚未干涸的血泊……它们不再是史册上模糊的墨迹,而是滚烫的、带着腥气的、烙在他心尖上的烙印!他终于明白,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青史留名,都抵不过眼前这一个个被践踏、被焚烧、被夺去家园和性命的“草民”!
这乱世,吃人!吃得就是这些升斗小民!而他赵匡胤,曾亲手定下的某些规矩,何尝不是那吃人巨口里的一颗獠牙?
一股从未有过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暴怒与悲悯,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他不再是那个只想在历史长河中修正错误的旁观者,他成了这血火地狱里挣扎的一员!他要做的,不再是改变那虚无缥缈的未来轨迹,而是要砸碎这吃人的世道!为这千千万万个“阿芷”,为这被踩进泥里的苍生,讨一个活命的公道!
官道上,几个侥幸逃出的村民,如同惊弓之鸟,互相搀扶着向南茫然挪动,脸上刻满了家破人亡的麻木与绝望。赵复浑身浴血,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煞神,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他高大的身影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凝重的阴影,仿佛将整个破败的山河都扛在了肩上。
“此地非久恋之家!尔等速速打点,携了娃儿,速速走透!” 他声音虽破锣也似,却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不容喘息的狠劲,如同天雷碾过焦土!“留得命在!他日方得夺回田宅祖坟!方得……叫那些磨牙吮血的豺狼,血债——血偿!便是躲到阎罗殿前,也索了他狗命来!”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而悲苦的脸,那眼神深处,帝王俯瞰天下的孤高已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与这片土地同呼吸共命运的沉痛与决绝!这血仇,不再是赵宋皇室的兴衰之恨,而是他与这天下受苦受难黎庶,同气连枝的生死之誓!
血红的朝阳终于挣脱山脊,将万道金光刺破晨雾,也照亮了他脚下蜿蜒的道路。那根沾满血污泥垢的枣木棍,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每一次拄地,都深深钉入焦黑的大地,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宛如泣血的红印。这不再是武器,而是他立在这浊世、向天宣战的旗杆!那一个个血印,便是他用苍生血泪书写的、尚未完成的——讨天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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