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夜总会的夜晚，如同一台精密而喧嚣的机器，在震耳欲聋的音乐、迷离旋转的灯光和弥漫的烟酒气息中，永不停歇地运转着。晚上九点，正是这台机器预热完毕，开始全速轰鸣的黄金时段。
化妆间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化妆品香气和姐妹们略带疲惫的嬉笑打闹声。林倩坐在镜前，进行着上台前的最后补妆。她用细刷蘸取深棕色眼影，熟练地加深眼窝轮廓，让那双本就清澈的杏眼在灯光下更显深邃妩媚。唇刷仔细勾勒着“玫瑰慕斯”色的唇形，让它们看起来饱满水润。
镜中的“倩倩”妆容完美，无懈可击。黑色亮片短裙紧裹着窈窕的身段，每一片亮鳞都在灯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她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嘴角上扬的弧度，确保那个笑容足够甜美，足够具有欺骗性，足以掩盖心底翻涌的疲惫和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客人的隐隐担忧。
昨晚巷子里那个受伤男人的身影，偶尔还会不受控制地闯入她的脑海，带来一阵莫名的牵挂和无力感。她甩甩头，试图将那些画面驱散。在这里，她必须是“倩倩”，必须专注，必须应付好每一个客人，赚到维系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所必需的钞票。
“倩倩，小雅，A6包厢！快点，客人到了，点名要你们俩！”领班阿梅推开门，探进头来催促道，声音尖利而急促。
“来了来了！”小雅一边应着，一边最后抿了抿口红，拉起林倩的手，“走吧，倩倩姐，又是硬仗。”
林倩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标准的营业式微笑，拿起亮片手包，和小雅一起走出了喧闹的化妆间。
A6是“魅影”较大较豪华的包厢之一。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混合着昂贵雪茄、洋酒和高级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等离子电视屏幕上播放着炫目的mtV，低音炮震得地板都在微微颤动。真皮沙发上，已经坐了五六个人。
林倩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中间主位上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秃顶泛着油光的男人，是某家建材厂的老板，熟客，好面子，喜欢灌酒，但通常不会太过分。旁边几个是他的跟班和客户，看起来也都喝得满面红光。
她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这种生意场上的应酬，虽然累人，但通常规矩还在。
她和姐妹们熟练地打招呼、落座、倒酒、点歌，很快将包厢的气氛炒热起来。林倩坐在那个建材老板旁边，巧笑倩兮地说着恭维话，应付着他时不时搭上她大腿的肥厚手掌，总能找到恰到好处的时机，借由倒酒、递水果等动作，不着痕迹地避开过于逾矩的接触。
几轮酒下来，老板兴致越来越高，大手一挥，又点了两瓶昂贵的洋酒。
就在这时，包厢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休闲西装、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高挑，面容俊朗，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腕表，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低调而奢华的光芒。他的神态从容，甚至带着几分慵懒，但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却闪烁着一种精明而富有侵略性的光芒。
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包厢里所有人的注意，连喧闹的音乐声似乎都滞涩了一下。
“哎哟！陈少！您可算来了！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建材老板立刻推开身边的林倩，几乎是弹跳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被称为“陈少”的男人——陈默，随意地笑了笑，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全场，在掠过林倩的脸庞时，似乎微微停顿了零点几秒，随即移开。
“李总，客气了。路上堵车，来晚了，自罚三杯。”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优越感。
“哪里哪里！陈少能来就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了！快请坐请坐！上座！”李总忙不迭地将陈默让到主位，自己则陪坐在一旁。
陈默从容落座，立刻成为整个包厢毋庸置疑的中心。其他人也纷纷上前敬酒搭话，语气无不带着巴结。
林倩和小雅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都看得出来，这个突然出现的“陈少”，才是今晚真正的主角，是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的人物。
陈默似乎对众人的恭维并不太感兴趣，只是淡淡地应酬着，目光却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飘向林倩的方向。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和玩味，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物品，让林倩感到一阵莫名的不自在，但她只能维持着笑容，小心应对。
果然，在李总又一次试图向陈默敬酒时，陈默轻轻抬手挡住了酒杯，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李总，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他的目光转向林倩，眼神变得直接而富有穿透力，“这位小姐是？刚才好像没怎么介绍。”
李总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连忙笑道：“哎呀你看我！忘了介绍！这是倩倩，我们‘魅影’最红的姑娘！不仅人漂亮，唱歌也好听，酒量更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倩倩，还不过来给陈少倒酒？陈少可是我们东莞商界的青年才俊，你能认识陈少，那是你的福气！”
林倩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依旧笑靥如花，拿起酒瓶，袅袅婷婷地走到陈默身边，微微欠身，替他面前的空杯斟酒，声音柔媚：“陈少，您好。我叫倩倩，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陈默没有看酒，目光始终停留在林倩的脸上，从她精心描画的眼睛，到挺翘的鼻梁，再到饱满诱人的红唇，细细打量着，毫不掩饰其中的兴趣。
“倩倩……好名字。”他轻笑一声，端起那杯刚刚斟满的酒，却没有喝，而是递到了林倩的面前，“既然是初次见面，倩倩小姐是不是该先表示表示？把这杯干了，就当是认识一下？”
他的语气听起来温和，甚至带着笑意，但眼神里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其他人都看着林倩，带着看热闹或起哄的神情。
林倩的心微微一沉。这种场面她见过不少，通常她都能用撒娇、耍赖或者拉上姐妹一起喝的方式周旋过去。但眼前这个陈默，给她一种不一样的压力。他看似随意，实则步步紧逼，而且背景显然不一般，连李总都要看他脸色。
“陈少，”林倩脸上笑容不变，声音愈发娇嗲，“您一看就是海量，我这点小酒量，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呀？要不这样，我喝一半，您喝一半，寓意好事成双，怎么样？”
这是她惯用的、给对方留足面子的推脱方式。
然而，陈默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微冷：“怎么？倩倩小姐是不给我陈默这个面子？还是觉得，我敬的酒，不值当你喝一杯？”
话语中的压力陡然增大。李总在一旁赶紧打圆场：“倩倩，陈少让你喝，那是看得起你！快喝了！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其他客人也开始起哄：“喝！喝！喝！”
林倩看着眼前那杯澄澈的、却仿佛蕴含着无形力量的液体，胃里已经开始隐隐不适。她知道，这杯酒一旦开了头，后面就更难推脱了。但眼前的形势，似乎由不得她不喝。
她咬了咬牙，正准备接过酒杯。
陈默却忽然手腕一翻，将酒倒了回去，然后拿起酒瓶，又重新倒了满满三杯，排成一列放在林倩面前的茶几上。
“一杯不够诚意。”他靠回沙发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把这三杯都喝了。以后在东莞，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报我陈默的名字。”
这话一出，连李总都微微变色。陈默的这个“承诺”，分量可不轻，但也意味着，这酒，是非喝不可了。
三杯纯的洋酒，对酒量本就不算顶好、而且已经喝了一些的林倩来说，几乎是极限。喝下去，她很可能当场失态，甚至不省人事。而在这个环伺着饿狼的环境里，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裙角，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大脑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完美脱身的借口。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感攫住了她。
“陈少……我……”她的声音开始有些发抖。
“嗯？”陈默的音调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危险意味。
就在林倩几乎要绝望，手指颤抖着伸向酒杯时——
包厢门被轻轻推开，一阵香风伴着圆滑热情的笑声飘了进来。
“哎哟喂！我说怎么远远就听到咱们A6这么热闹呢！原来是陈大少大驾光临了！真是稀客稀客！红姐我有失远迎，该罚该罚！”
是红姐。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绣花旗袍，外披一件小披肩，风韵犹存，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八面玲珑的笑容，快步走了进来。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尤其在林倩苍白的脸色和茶几上那三杯酒上停留了一瞬，心里立刻明镜似的。
她直接走到陈默身边，看似不经意地挡在了林倩和陈默之间，亲热地嗔怪道：“陈少，您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把最好的房间给您留出来呀！跟这帮糙老爷们挤在一起，多委屈您啊！”
陈默看到红姐，脸上的冷意稍缓，但笑容依旧有些淡：“红姐哪里话，我就是过来凑个热闹。怎么，我请倩倩小姐喝杯酒，还需要提前向红姐报备？”
“哎哟，看您说的！我哪儿敢管您陈少的事儿呀！”红姐笑得花枝乱颤，一只手亲昵地轻轻拍了一下陈默的胳膊，另一只手却背在身后，悄悄对林倩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稳住。
“主要是咱们倩倩啊，”红姐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心疼，“这孩子实诚，前几天重感冒，发烧到39度，差点肺炎，今天刚退烧就非要来上班，说是不能耽误了客人。您看她那小脸，现在还白着呢！我是真怕她这不知轻重，万一再喝出个好歹来，不是扫了陈少您和各位老板的兴吗？”
她一边说，一边给林倩使眼色。林倩立刻配合地微微蹙起眉，露出几分虚弱疲惫的样子，还恰到好处地轻咳了两声。
红姐继续道：“这样，陈少，这酒呢，我替倩倩喝了！就当是给您赔罪，也感谢您这么看得起我们倩倩！您看行不行？”说着，她真的伸手就去端那酒杯，动作干脆利落。
陈默看着红姐，又瞥了一眼确实脸色不佳的林倩，眼神变幻了几下。他自然看得出红姐是在找借口解围，但红姐亲自出面，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毕竟“魅影”背后也有些关系，红姐本人也是个玲珑人物。
他忽然笑了笑，伸手按住了红姐端杯的手：“红姐的酒，我怎么能让您代罚呢？算了，既然倩倩小姐身体不适，那就以茶代酒吧。身体要紧。”
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的人不是他一样。他示意了一下，旁边机灵的服务生立刻给林倩换上了一杯热茶。
“谢谢陈少体谅。”红姐笑容更盛，暗暗松了口气，“还是陈少体贴人！倩倩，还不快谢谢陈少？”
林倩连忙端起茶杯，微微躬身：“谢谢陈少。”
陈默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好养身体。以后有机会，再好好喝一杯。”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了一圈，才缓缓移开。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红姐又热情地和陈默、李总他们喝了几杯，说了许多场面话，将气氛重新活跃起来，然后才借口要去其他包厢看看，带着林倩和小雅一起退了出来。
走到走廊僻静处，红姐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她看了看林倩，叹了口气：“没事吧？”
林倩摇摇头，心有余悸：“谢谢红姐。”
“陈默这人，背景不简单，家里有钱有势，自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看上你，是福也是祸。”红姐压低了声音，语气严肃，“以后他再来，机灵点，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赶紧叫我。千万别硬扛，也别给他留下什么念想，这种人，沾上了甩不掉，麻烦得很。知道吗？”
林倩用力地点点头，后背又是一层冷汗。她当然明白红姐的意思。刚才那一刻，她真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惧。
“好了，去补个妆，定定神。一会儿b2包厢的客人也该到了，那边都是老熟人，没事。”红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一些，“在这地方混，眼睛要亮，骨头要软，但心里那根弦，得绷紧了。去吧。”
红姐说完，转身又恢复了那副八面玲珑的样子，走向下一个需要她应酬的场子。
林倩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看着红姐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感激红姐的解围，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份工作的如履薄冰。光鲜亮丽的霓虹灯下，隐藏着多少险恶的人心和无奈的交易。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和微乱的头发，重新挺直脊背，脸上再次努力凝聚起那个“倩倩”式的笑容。
夜，还很长。风波暂时平息，但暗流仍在涌动。她知道，那个叫陈默的男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而她的挣扎，还远未结束。她拿出粉饼，仔细地遮盖住额角的冷汗和略微苍白的脸色，然后迈开脚步，走向下一个未知的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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