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汇出的五千块钱,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肖霄心中激起的波澜远未平息。那不仅仅是一笔钱,那是他作为父亲和男人,在暗处向命运掷出的第一份战书,是他强行介入女儿和爱人生活的、沉默却坚定的宣言。完成这件事后,他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被一种更加焦灼的、亟待确认的渴望所吞噬。
直觉、画作的相似、时间的推算……所有这些都强烈指向一个惊人的真相。但在他内心深处,仍有一丝无法完全驱散的、害怕空欢喜一场的恐惧,以及一种被隐瞒了近十年的、带着委屈的愤怒。他需要确凿无疑的证据,需要冰冷的、无法辩驳的事实,来最终锚定这份失而复得、却沉重万分的父爱。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每多等一秒,想到女儿在病床上受苦,想到苏晨在绝望中挣扎,而自己这个真正的父亲却只能像个影子一样躲在暗处,他就感到一种如同烈火焚心般的煎熬。
他再次找到了王大锤。这一次,不是在喧闹的码头窝棚,而是在苏州河畔一个清早无人的僻静角落。晨雾弥漫,河水浑浊,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如同此刻肖霄晦暗不明的心绪。
“锤哥,还得再麻烦你一件事。”肖霄的声音因为缺乏睡眠和高度紧张而异常沙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像淬火的刀子,亮得骇人。
“霄子,你跟我还客气啥?直说!”王大锤拍着胸脯,他看得出肖霄状态不对,那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下,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肖霄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帮我查一个人,一个孩子。要绝对小心,不能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孩子的妈妈和可能盯着她们的人。”
“孩子?”王大锤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是这个任务。
“对。女孩,大概四五岁,叫肖晓梦,现在应该在区中心医院儿科IcU。”肖霄说出这个名字时,心脏依旧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了一下,“我需要知道她确切的出生日期,越精确越好。还有……她母亲,苏晨,当年离开上海……也就是我下乡后大概八九个月左右的时间,有没有在原来的弄堂或者附近的医院生过孩子。任何相关的信息,蛛丝马迹都要。”
他的要求非常具体,甚至带着一种偏执的精准。他需要将晓梦的出生日期,与他离开上海前和苏晨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进行严丝合缝的比对。这是最终确认的、最无可辩驳的铁证!
王大锤是江湖人,心思活络,瞬间就从肖霄异常郑重的态度和这些特殊的要求里,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肃然:“明白了。放心,霄子,这事包在我身上。医院和里弄都有咱们的兄弟,打听个消息,不难。给我点时间。”
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对肖霄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酷刑。他强迫自己处理公司破产的残局,和李卫东一起搬离了那个承载过短暂希望又最终破灭的办公室,将所有不值钱的东西暂时堆到了王大锤码头仓库的一个角落里。他表面上冷静地处理着一切,联系可能的买家处理最后的库存,计算着欠下的债务,但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王大锤那边即将带来的消息。每一次大哥大的铃声响起,都会让他像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等待,成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
李卫东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但看他那副生人勿近、拒绝交流的样子,也只能把疑问憋在心里,默默陪着他处理烂摊子。
终于,在第二天傍晚,霞光将苏州河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时,王大锤的身影出现在了仓库门口。他使了个眼色,肖霄立刻跟着他走到了仓库外面堆满废弃集装箱的僻静处。
王大锤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了肖霄。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肖霄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张仿佛重逾千钧的纸条。上面是两行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然是仓促间记下的:
“肖晓梦,出生:1976年8月19日,区妇幼保健院。”
“据老邻居回忆:苏晨约76年7月底8月初离沪,投奔外地亲戚,同年末返沪,身边已带一婴儿。其母对外称是抱养远房孤女。”
1976年8月19日……
1976年8月19日!
肖霄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里面炸开!
这个日期!这个日期!!
他飞快地、几乎是疯狂地在心中计算着!他是1975年11月初离开的上海!离开前……离开前那个秋雨绵绵的下午,在废弃图书馆……那唯一的一次……
十个月!正好是十个月左右!时间完全吻合!严丝合缝!!
还有“投奔外地亲戚”、“抱养远房孤女”这些拙劣的借口……一切都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噗通”一声,肖霄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单膝跪倒在地,一只手死死撑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手指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那张纸条,仿佛要把它捏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不是猜测!不是幻觉!
是真的!是真的!!
晓梦!真的是他的女儿!是他肖霄的血脉!是他和苏晨爱情的结晶!
一股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狂喜,如同炙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汹涌地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放声大笑,想对着天空嘶吼,想告诉全世界他有了一个女儿!一个流着他的血、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然而,这股狂喜的岩浆尚未喷发,就被另一股更加凶猛、更加冰冷的寒流——极致的剧痛和愤怒——狠狠压了下去!
苏晨!她真的独自一人承受了这一切!
怀孕、离开上海、在陌生的地方生下孩子、顶着“未婚先孕”的巨大压力和流言蜚语、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返回上海、面对母亲的责难和世人的白眼、用“抱养”的谎言艰难地抚养孩子长大……
这近十年来,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而他呢?他在哪里?他在东北的黑土地上,还在因为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而怀疑、而痛苦、而怨恨!他对此一无所知!他没有尽到一天做父亲的责任!没有给过她们母女一丝一毫的庇护!
巨大的愧疚感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切割,带来令人窒息的疼痛。想到女儿从出生起就背负着“没有爸爸”的名声,想到她在那幅画中描绘“想象中的爸爸”时的心情,想到她因为家庭压力而突发重病、差点夭折……肖霄只觉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还有陈国平!那个畜生!他一定早就知道真相!他利用苏晨的孤立无援和孩子的存在,步步紧逼,企图霸占他肖霄的女人和女儿!这笔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狂喜与剧痛,愧疚与愤怒,爱怜与仇恨……种种极端矛盾的情感,如同最剧烈的风暴,在他体内疯狂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撕裂!他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压抑至极的呜咽声,眼眶赤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液体仿佛都化作了心头滴出的血!
王大锤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这个粗豪的码头汉子,虽然不完全清楚所有的内情,但从肖霄这近乎崩溃的反应和之前打听的消息中,也猜到了七八分。他心中充满了震惊和同情,只能默默地守在一旁,防止肖霄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许久,许久。
那场内心的毁灭性风暴才渐渐平息。肖霄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身体依旧微微摇晃,但眼神却已经彻底改变。之前的迷茫、焦虑、甚至偶尔流露的脆弱,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决绝。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抚平,折好,无比郑重地放进贴身衬衫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不仅仅是一张纸,那是他生命的重新锚点,是他未来所有行动的意义所在。
他抬起头,望向被夕阳染红的、依旧喧嚣繁忙的上海滩。目光似乎穿透了无数的建筑和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家医院,落在了那个流淌着他血液的小小生命身上。
女儿,爸爸回来了。
爸爸知道了。
爸爸绝不会再让你们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以前失去的,他要千百倍地夺回来!
以前亏欠的,他要倾尽所有去弥补!
以前伤害她们的,他要让他们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浦江的迷雾依旧,但迷雾中的猎人,已经睁开了猩红的眼睛,亮出了淬毒的獠牙。一场为了守护而生的战争,即将拉开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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