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脚踝，淹没了膝盖，正一点点向着胸口乃至口鼻逼近。那种窒息感，并非来自于某一记重击，而是源于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细微却 persistent 的侵蚀。对于陈国平而言，最近一段时间，他就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潮水般上涨的压力。
单位里那些闪烁的眼神、背后突然降低的窃窃私语、上级领导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几句“提醒”、以及那个老对头刘副科长脸上偶尔掠过的、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所有这些，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不断刺探着他敏感的神经。虽然暂时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调查落到他头上，但官场中人的嗅觉往往比猎犬更灵敏。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氛围，让他坐立难安。
流言蜚语更是像上海秋冬的湿气，无孔不入。关于他生活作风、关于他表弟赌博、关于沪东商贸拿项目的种种传闻，版本越来越多，细节越来越“丰富”，甚至传到了他某个远房亲戚的耳朵里，旁敲侧击地打电话来询问。他试图追查源头，却发现自己像是在捕捉烟雾，徒劳无功。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舆论绞索，正一点点收紧，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丝隐约的恐惧。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切的背后，必然有肖霄的黑手！那个他一度视为可以随手碾死的蚂蚁，竟然不知用什么方法，织起了一张如此阴险的暗网！举报信、舆论攻势……这不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这是要将他彻底置于死地！
惊怒交加之下，一种困兽般的焦躁和疯狂，开始在他心底滋生、蔓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进而演变成为一种强烈的、需要重新确认自身权威和掌控力的暴戾冲动。
而在他目前所能触及的世界里，最直接、最无力反抗、也最能满足他这种扭曲控制欲的对象，便是苏晨。
在他扭曲的逻辑里，苏晨是他“所有物”，是他付出了“代价”（那些医药费）就应该完全顺从于他的战利品。更何况，掌控了苏晨，某种程度上就是掐住了肖霄的咽喉！那个男人如此大费周章地报复，不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和孩子吗？
于是，他将外界承受的压力，加倍地、变本加厉地倾泻到了苏晨身上。那双监视的眼睛，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几乎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苏晨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无论她去上班、买菜、还是偶尔出门，总有一个或两个陌生的身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晃悠，像甩不掉的幽灵。
陈国平本人出现的频率也陡然增高。不再是之前那种还带着几分虚伪客套的“关心”和“探望”，而是越来越直接，越来越带有逼迫性和侵略性。
这是一个阴冷的周末傍晚。秋雨刚停，弄堂里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灰暗的天光，显得格外清冷。苏晨刚把晓梦哄睡，正准备收拾一下简陋的厨房，门外就传来了那熟悉又令人心悸的、毫不客气的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又重又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蛮横。
苏晨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抹布。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骤然加快的心跳，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陈国平。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脸色阴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酒气，显然刚从一个应酬场上下来，而且心情极差。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假惺惺地询问苏母的病情或者晓梦的情况，而是直接推开苏晨，迈步走了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的亭子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床上熟睡的晓梦身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收拾一下，晚上跟我出去吃饭。”他转过头，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苏晨强忍着内心的反感和恐惧，低声道：“不了，陈科长。晓梦刚睡着，我妈身体也不舒服，需要人照顾。而且……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累？”陈国平嗤笑一声，声音尖锐而刻薄，“有什么可累的？厂里那点活能累着你？还是心里想着别的事，所以累了？”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暗示和讥讽。
苏晨的脸色白了白，咬紧了下唇，没有接话。
陈国平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酒气混杂着烟草的味道几乎喷到苏晨脸上：“苏晨，你别给脸不要脸。我陈国平对你们家怎么样，你心里清楚！没有我，你妈能顺利做手术？晓梦这次能挺过来？现在外面有点风言风语，你就想躲清静，撇清关系？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暴躁，惊动了里间的苏母。苏母虚弱的声音传来：“晨晨……怎么了？是国平来了吗？”
陈国平不耐烦地朝里间吼了一句：“没事！伯母你歇着！”然后继续死死盯着苏晨，压低了声音，却更加阴狠：“我告诉你，苏晨，你最好认清自己的位置！你是我陈国平看上的人，就别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目光再次扫过床上熟睡的晓梦。
苏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又用晓梦来威胁她！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苏晨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想怎么样？”陈国平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很简单。下个星期，我带你去见几个重要的朋友。把你收拾得利索点，别给我丢人。到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放聪明点！让他们都知道，你苏晨，是我陈国平的人！以后你那个临时工也别做了，我想办法给你换个轻松体面的工作，你安心等着结婚就行！”
他这是在强行将她绑上他的战车，向所有人宣告“主权”，彻底断绝她和其他任何可能（尤其是肖霄）的联系！甚至要剥夺她最后一点经济独立和人身自由！
“不……我不能……”苏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浑身发冷，“我的工作挺好的……我不想换……我也不想去见你的朋友……”
“由得了你吗？！”陈国平猛地提高了音量，彻底失去了耐心，一把抓住了苏晨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苏晨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挣扎着想甩开，却如同蚍蜉撼树。
“我告诉你，苏晨！”陈国平的脸因为酒精和愤怒而扭曲，显得格外骇人，“别考验我的耐心！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外面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想给我找不痛快，但我陈国平在上海滩混了这么多年，不是谁都能来踩一脚的！你要是识相，就乖乖听话，我保你们母女以后吃香喝辣！你要是敢跟我耍花样，或者背着我去见什么不该见的人……”
他猛地凑近苏晨的耳朵，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恶毒：“……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娘俩悄无声息地消失！或者，让你那个宝贝女儿，出点‘意外’，比如……不小心走丢了？或者摔断了腿？你知道，上海这么大，这么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对不对？”
“啊——！”苏晨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毫不怀疑，这个已经半疯狂的男人，真的能做得出这种事！
似乎是她的惊叫声，或者是屋内过于激烈的动静，终于惊醒了熟睡中的晓梦。
小女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好看到妈妈被那个可怕的陈叔叔死死抓着胳膊，妈妈脸色惨白，满脸泪水，而陈叔叔的表情凶得像要吃人！
孩子的恐惧本能瞬间被激发！
“哇——！”晓梦吓得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尖叫，“妈妈！妈妈！放开我妈妈！坏蛋！你是坏蛋！呜呜呜……”
孩子的哭声尖锐而刺耳，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无助。
这哭声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陈国平的些许狂怒，但也让他更加烦躁。他恶狠狠地瞪了床上的晓梦一眼，那眼神中的凶戾，吓得晓梦哭得更大声，几乎喘不上气，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闭嘴！小赤佬！再哭信不信我抽你！”陈国平烦躁地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彻底激怒了苏晨！母性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陈国平的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张开双臂护在床前，虽然浑身还在发抖，但眼神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愤怒，死死地瞪着陈国平：“你敢动她一下试试！陈国平，你给我滚！滚出去！”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
陈国平似乎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苏晨竟敢如此反抗，愣了一下。看着苏晨那豁出一切的眼神，再看看床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以及里间传来苏母焦急的询问声，他意识到今晚恐怕难以达到目的了。
他阴鸷的目光在苏晨和晓梦之间来回扫视了几遍，像是要将这对母女生吞活剥。最终，他冷笑一声，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大衣领子。
“好，很好。苏晨，你长本事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更加令人恐惧，“看来是我对你太客气了。你们娘俩，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再来求我。”
说完，他猛地转身，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亭子间都似乎颤了一下。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源。苏晨浑身脱力，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依旧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晓梦从床上爬下来，扑进妈妈怀里，母女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孩子的哭声委屈而恐惧，母亲的哭声则充满了绝望和后怕。
里间，传来苏母压抑的、无奈的叹息和咳嗽声。
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充满了这间小小的亭子间，几乎要将她们彻底淹没。陈国平最后那番赤裸裸的威胁，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悬在了她们的头顶，尤其是晓梦的头顶。
苏晨紧紧搂着女儿，感受着孩子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不断的颤栗，她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般疼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绝对不能！陈国平已经疯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必须离开！必须尽快找到肖霄！这是唯一的生路！
可是，怎么找？上次的地址是错的。电话一次次错过。外面还有监视的眼睛……
绝望之中，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她的脑海——林小雅！只有小雅能帮她！小雅的丈夫跑货运，认识的人多，路子野，或许……或许能有办法避开监视，帮她给肖霄送个信？
这个念头，带来了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她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她止住哭声，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用沙哑的声音安抚着：“晓梦不哭，不怕……妈妈在……妈妈一定会保护你……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再也不怕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她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仿佛还能感受到陈国平残存戾气的房门，眼中不再是恐惧和泪水，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来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困兽犹斗。而被逼到绝境的母亲，所能爆发出的力量和智慧，将会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风暴，已然降临。而求生之路，唯有奋起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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