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寒冬来得猝不及防。才进入十月,第一场雪就悄然而至,一夜之间将黑土地覆盖成白茫茫的一片。兵团营地的早晨,屋檐下挂满了冰凌,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迟缓而艰难。
肖霄被起床号的尖锐声响惊醒时,感觉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宿舍里寒气逼人,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昨晚放在床边的水缸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他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刺透单薄的睡衣,让他打了个寒颤。
“这鬼天气!”李卫东一边哆嗦着穿衣服一边抱怨,“才十月份就冷成这样,真正的冬天可怎么过啊!”
肖霄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两件毛衣,一件棉袄,再加上那件旧军大衣。即使如此,走出宿舍时,刺骨的寒风还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晨操在积雪的操场上进行。赵连长穿着厚厚的棉军装,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全体都有!跑步走!”
队伍在雪地上艰难地移动,每一步都陷进深深的积雪中。肖霄感到肺部像被冰冷的刀子刮过,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刺痛。他的脸颊很快冻得麻木,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早餐时,食堂里稍微暖和了一些,但食物依然简陋——玉米糊糊、咸菜和硬邦邦的窝头。肖霄勉强吃了几口,感觉胃里沉甸甸的,毫无食欲。
今天的工作任务是去离营地五里外的一片林地砍柴。这是为过冬做准备的重要工作,每个人都必须参加。
卡车在积雪的道路上艰难行驶,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寒风的呼啸。肖霄裹紧大衣,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感。
到达林地后,赵连长分配任务:“两人一组,每组每天要砍够一车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
肖霄和李卫东自然组成一组。他们领到斧头和锯子,踏着深雪走进林地。北方的树木粗壮而坚硬,每一斧砍下去都只能留下浅浅的痕迹。
“这他妈比掰玉米还累!”李卫东喘着粗气,斧头在手中显得格外沉重。
肖霄没有回答,只是埋头苦干。他的手掌早已磨出老茧,但长时间的砍伐还是让旧伤复发,血渍渗透了手套。汗水浸湿了内衣,又在寒风中变得冰凉,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中午,送饭的牛车迟迟未到。大家又冷又饿,只能围坐在雪地上,啃着带来的冷窝头。肖霄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勉强咽下的食物似乎堵在胸口,难以下咽。
“听说上海来的那几个女知青病倒了。”李卫东压低声音说,“冻的。这里医疗条件差,生病了可就麻烦了。”
肖霄心中一紧。他想起了李红梅,她虽然比上海来的女知青适应得好,但毕竟是女孩子,能不能扛住这样的严寒?
下午的劳动更加艰难。寒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积雪,能见度变得很低。肖霄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每一斧都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他的手臂酸痛难忍,腰背像要断裂一样。
“坚持住!”李卫东鼓励他,“砍完这棵就能休息了!”
但就在这时,肖霄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斧头差点脱手。他赶紧扶住旁边的树干,才没有摔倒。
“你怎么了?”李卫东关切地问。
肖霄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累。”
但他知道不只是累。从早上开始,他就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发冷,现在更是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最终,当天色渐暗时,他们勉强完成了任务。回到卡车上,肖霄几乎是被李卫东推上去的。他靠在车厢板上,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晚饭时,肖霄几乎没有动筷子。他感到浑身发冷,即使坐在烧着炉子的食堂里,也止不住地颤抖。
“你发烧了。”李红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身边,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好烫!得去卫生所看看!”
肖霄摇摇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他知道兵团的卫生所条件有限,去了也就是给几片退烧药,还不如省下力气休息。
但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当晚,肖霄的高烧越来越严重,整个人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瑟瑟发抖,却还在不停地出冷汗。宿舍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小的煤炉,根本抵挡不住北方的严寒。
“这样不行!”李卫东爬起来,摸了摸肖霄滚烫的额头,“得去找卫生员!”
深夜的兵团营地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在呼啸。李卫东披上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卫生所。肖霄迷迷糊糊地躺着,感觉意识在一点点飘远。他仿佛又回到了上海,看到了外滩的灯光,听到了弄堂里的叫卖声,看到了苏晨微笑着向他走来...
“晨...”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手在枕头下摸索着那条红围巾。
不知过了多久,卫生员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带着一个简陋的药箱。他给肖霄量了体温,检查了症状,最后摇摇头:“重感冒,可能转肺炎了。得打针。”
冰凉的针头刺进皮肤,肖霄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注射后,卫生员留下几片药:“明天要是还不好转,就得送团部医院了。”
那一夜,肖霄在高烧和寒冷中辗转反侧。李卫东把自己的被子也盖在他身上,整夜守在他身边,不时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天亮时分,肖霄的高烧终于退了一些,但身体依然虚弱无力。赵连长来看他,眉头紧锁:“今天休息一天。但明天的思想教育会必须参加,团里领导要来检查。”
肖霄虚弱地点点头。他知道所谓的“思想教育会”是什么——学习毛主席语录,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汇报思想改造情况。这是兵团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够缺席。
第二天,尽管身体依然虚弱,肖霄还是勉强起床参加了思想教育会。会场设在大食堂里,几百名知青挤在一起,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
团政委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人,讲话带着浓重的口音:“...知识青年到农村来,不仅要劳动锻炼,更要思想改造!要彻底抛弃小资产阶级情调,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
肖霄强打精神听着,但头晕目眩,几乎坐不稳。他感觉政委的声音时而遥远,时而刺耳,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大脑。
“有些同志,”政委突然提高了音量,“虽然劳动表现不错,但思想上还有问题!比如画画!画那些风景花草,有什么革命意义?能不能反映火热的斗争生活?”
肖霄的心一沉。他意识到政委的话是针对他的。果然,几个知青偷偷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会后,赵连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政委的话你听到了?以后画画要注意内容,多反映知青的劳动生活,少画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肖霄沉默地点点头。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连最后一点精神寄托都要被剥夺吗?
从那天起,肖霄的生活进入了更加艰难的阶段。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就要继续参加繁重的劳动;精神上则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他必须小心翼翼地选择绘画题材,避免任何可能被批评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内容。
物质生活也越发匮乏。随着严冬的到来,新鲜蔬菜几乎绝迹,餐桌上只剩下土豆、白菜和咸菜。偶尔有一点肉星,也是冻得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一个休息日,肖霄终于有机会去团部寄信。他揣着写给父母和苏晨的信,踏着深雪走了三里地方到达团部邮电所。
邮电所里挤满了知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期盼的神情——收到家信是在这苦寒之地最大的慰藉。肖霄排队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他把信交给工作人员。
“上海的信件要多久能到?”他忍不住问。
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半个月到一个月吧,看天气。”
肖霄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即使苏晨立即回信,他也要等至少一个月才能收到。在这漫长的一个月里,他将完全失去与她的联系。
寄完信,他在邮电所门口意外地遇到了李红梅。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
“家里寄东西来了?”肖霄问。
李红梅点点头:“妈妈寄的棉鞋和手套。你的信寄了?”
“刚寄出去。”肖霄看着她手中的包裹,心中涌起一阵羡慕。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家里的包裹了。
回营地的路上,两人默默走着。深雪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很吃力。肖霄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很快就气喘吁吁。
“你没事吧?”李红梅关切地问,“脸色很不好。”
肖霄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
李红梅犹豫了一下,从包裹里拿出一双棉手套:“这个给你。我妈妈寄多了,我用不了这么多。”
肖霄想要推辞,但李红梅已经把手套塞进他手里:“拿着吧!你的手都冻裂了,还怎么画画?”
肖霄看着手中厚实的棉手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苦寒之地,这样的关怀显得格外珍贵。
“谢谢。”他轻声说,将手套小心地戴在手上。手套很暖和,还带着淡淡的棉花香味。
李红梅笑了:“走吧,天快黑了,还得赶路呢。”
接下来的日子,肖霄的身体逐渐恢复,但精神的压力却与日俱增。思想教育会越来越频繁,内容也越来越严苛。每个人都要汇报自己的思想改造情况,批评与自我批评成了常态。
一个周五的晚上,全连召开批判大会。对象是北京来的一个知青,罪名是“偷看禁书”——一本破旧的《红楼梦》。
那个知青站在台上,低着头,面色苍白。台下的人们义愤填膺地批判着,口号声此起彼伏。
肖霄坐在人群中,感到一阵心悸。他想起了自己藏在画夹里的那个小素描本,上面还画着一些风景和人物肖像。如果被发现,会不会也遭到同样的批判?
批判会结束后,肖霄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素描本找出来。他翻看着上面的画作——有白桦林的秋色,有劳作的知青,有李卫东憨厚的笑容,有李红梅明亮的眼睛...这些都是他在北大荒生活的记录,是他精神的寄托。
但现在,这些画却成了潜在的“罪证”。他应该销毁它们吗?
犹豫良久,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Instead,他找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把素描本藏起来——床板下的一个缝隙里。
那一夜,肖霄失眠了。他想起批判会上那个知青苍白的脸,想起台下人们狂热的表情,想起政委严厉的批评...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窒息。
他悄悄爬下床,拿出那条红围巾,轻轻抚摸。围巾的红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像一团不灭的火焰。他想起了苏晨,想起了上海的弄堂,想起了那个离他越来越远的世界。
“不管时代怎么变,我们都要在一起。”他轻声重复着那个承诺,仿佛这是支撑他的唯一力量。
窗外的风依然在呼啸,北方的寒冬漫长而严酷。但在这片苦寒之地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被冻结的——比如友谊,比如爱情,比如对美的追求和渴望。
肖霄将红围巾小心地折好,重新藏回枕头下。然后他拿出纸笔,就着月光开始写日记——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自由表达的方式。
“今天又下雪了,很大。手上的冻疮开始溃烂,很疼。但红梅给了我一双棉手套,很暖和...批判会上,看到王同志因为一本《红楼梦》被批判,心里很难受。艺术和文学真的都是毒草吗?我不相信...”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这样的文字如果被发现,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但他还是继续写了下去,仿佛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写完日记,他小心地将本子藏好,然后躺回床上。身体依然疲惫,但心中却平静了许多。
无论环境多么艰苦,无论精神承受多大的压力,他都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剥夺的——比如记忆,比如希望,比如爱的能力。
窗外,北风依然呼啸,但肖霄却在寒风中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生命不屈的歌唱,是青春无悔的誓言,是黑土地上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闭上眼睛,在寒冷的北方之夜中,沉入了难得的安宁睡眠。明天还有新的挑战,但他已经准备好了面对。
因为他知道,在这片遥远的土地上,他并不孤单。有朋友的陪伴,有爱情的支撑,有艺术的慰藉,他能够承受所有的极限考验。
而远在上海,有一个女孩在等待着他。这条信念,比北方的寒冬更加持久,比黑土地更加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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