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猛被明正典刑,枭首示众,血淋淋的首级悬挂在城门示众三日,以儆效尤。对于平安县的寻常百姓而言,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字谜血案”,连同那支早已被遗忘的义勇队的陈年旧事,似乎已然随着凶手的伏法而尘埃落定。市井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转向了其他新鲜事。县衙上下,从李县令到最底层的衙役,或多或少都沉浸在一种如释重负的氛围里,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李县令更是心情舒畅,连日来伏案疾书,精心润色着结案文书,只待将其作为一项亮眼的考绩,呈报州府。
然而,这份短暂而脆弱的平静,如同初春河面上薄薄的冰层,很快便被一份来自州府的、加急送达的朱漆公文彻底击碎。
文书并非预想中的嘉奖令,而是一份措辞极其严厉、近乎羞辱的申饬!
通篇官样文章,字里行间却透着刺骨的冰寒与居高临下的傲慢。文中斥责平安县衙“越权妄为”,“擅查军伍旧案,惊扰边军退役将士,动摇地方安宁”,更指其“证据链多有牵强附会,未能深究凶手背后是否另有隐情,草率结案,有负皇恩浩荡,牧守一方之重责”。字字句句,如同无形的鞭子,将赵雄主导的此次办案批得体无完肤,甚至隐隐暗示其办案能力存疑,动机不纯。
这盆来自权力上层的冰水,瞬间浇熄了县衙内残存的些许喜悦与轻松。原本还带着几分功劳感的王老五等人,立刻噤若寒蝉,缩起了脖子,暗自庆幸自己未曾过多卷入核心调查。李县令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书,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脸上青白交加,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无奈的叹息,将文书递给面色铁青的赵雄,声音干涩地说道:“罢了,罢了……既然州府上官已有明断,此事……就此作罢,休要再提。往后行事,需得……更加谨言慎行,循规蹈矩。”
赵雄接过那份仿佛烙铁般滚烫的文书,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愤怒的蚯蚓般凸起。他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怒火在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将那几乎喷薄而出的愤懑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这绝非结束,而是一记再清晰不过的警告。来自州府兵曹司,或者说,来自那只隐藏在“云鹤”巨大阴影下的黑手的警告。他们侥幸折断了雷猛这把暴露在外的锋利爪牙,却也彻底触怒了、惊动了那稳坐于权力帷幕之后、真正引弓的巨擘。
林小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沉默地退出了气氛压抑的值房,回到自己那间仅有一床一桌一椅的简陋房间。闩上门,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他孤寂的身影。
他在桌前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册子——那是他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记录,记载着所有无法宣之于口、却至关重要的线索与推断。他翻到最新的一页,提起笔,蘸饱了浓墨,在关于“字谜血案”看似了结的总结之后,力透纸背地添上了新的内容:
【雷猛伏法,枭首示众。然州府行文斥责,措辞严厉,意在阻挠深究,掩盖真相。此举,无异于警告与灭口。】
【雷猛临刑前囚室嘶吼:“云鹤垂翼,岂容蝼蚁窥天!”此语,非虚言恫吓,乃绝望警示。】
【“云鹤”与父卷宗之“鹤翼”、银手张账册之“云鹤”,关联密切,或为同一组织不同层级\/代号。其势能直接影响州府兵曹司行文,能量之巨,恐远超最初预估。】
【父遗物夹层中“朔风关”字样,与雷猛朔风关背景、七年前军械失窃旧案高度契合。父之死,绝非寻常捕盗殉职,极可能因触及“云鹤”笼罩下之朔风关黑幕而遇害。】
【综合推断:“云鹤”(或“鹤翼”)为一庞大、隐秘、深度渗透州府军方之组织,其阴影笼罩朔风关军械案、义勇队连环灭口案等多起事件。父林大山,或为早期察觉其踪迹而遭清除者之一。雷猛案,仅为掀开此黑幕之一角。】
笔尖落下,墨迹淋漓,仿佛带着血与火的重量。一条条线索在他笔下如同冰冷的毒蛇般交织缠绕,父亲血海深仇的执念,与对那庞大、无形黑幕的探查渴望,彻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割。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已不仅仅是某个具体而凶残的杀手,而是一个盘根错节、根植于权力最深处的、拥有无数触手的可怕怪物。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丈深渊。
夜色渐深,如墨般浸染了窗纸。油灯的光芒愈发显得微弱。林小乙吹熄了灯,推开房门,步入清冷的院落。月华如练,无声地洒落,将庭院中的石板路照得一片皎洁,却也投下幢幢暗影,更显幽深。
他独立院中,夜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缓缓抬起双臂,将赵雄赏赐的那对“乌鳞腕甲”郑重地戴在手腕上。冰冷的精钢瞬间贴合肌肤,传来沉甸甸的质感与一种奇异而坚实的安全感。月光流淌在乌黑哑光的甲面上,反射出幽微而冷冽的光泽,甲片上细密的云纹在月下若隐若现,仿佛内蕴着风暴与力量。
他轻轻抚摸着腕甲上冰冷的纹路,指尖感受着那千锤百炼的坚韧,仿佛能从中汲取到直面黑暗的勇气与决心。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高悬的、清冷孤寂的明月,目光似乎穿透了县衙的低矮围墙,越过了平安县的狭小疆域,投向了那权力交织、波谲云诡的州府方向,投向了那更深、更远、更令人心悸的未知黑暗之中。
良久,一声低语,如同立誓,又似与亡父的对话,悄然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清冷月色,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斩钉截铁、九死不悔的坚定:
“父亲,您的血,没有白流。我……已经触到那片鹤翼投下的影子了……”
鹰已折翼,血染黄沙。
而云鹤之影,依旧垂天,漠然俯视着尘世间的蝼蚁。
平安县表面的风波暂且平息,但真正的、更加汹涌的暗潮,正在更广阔、更黑暗的天地间,悄然迭起。少年捕快的路,注定漫长而险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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