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封刚开了个头的“求职信”与一股近乎悲壮的孤勇,林霄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重新踏入现实。一股混合着泥土与腐朽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提醒着他所处的时空与境遇。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胃囊;贫困,如影随形,渗入这间茅屋的每一寸缝隙,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斥“巨资”购得的三文钱劣质纸张,被他反复数过,确凿无疑,一共十张。它们粗糙、厚薄不均,边缘甚至带着未斫平的粗纤维,手指抚过,竟有几分刮擦感,仿佛握着的不是书写载体,而是一捧粗粝的沙土。那点墨粉更是可怜,盛在破陶碗底,仅能覆盖碗底薄薄一层,且色泽灰暗,杂质颇多。至于那支秃头毛笔,笔锋开叉,硬涩不堪,写不了几个字便需重新蘸墨,极大拖慢了书写进度,更时时考验着他本已紧绷的神经。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人诚不我欺。可我这‘器’差到如此地步,还没见到朱元璋,施展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倒先被这纸笔墨把自己给磨没了……真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憋屈至极!”
然而,比书写工具更迫在眉睫的,是生存。家中米缸早已见底,最后那点糙米,即便他每日只煮一顿清可见影的稀粥,算计着下咽,最多也只能再支撑三天。腹中的空鸣与阵阵袭来的虚弱感,无情地打断他对宏图大业的构思。理想固然光辉万丈,但胃囊的抗议却更为直接和凶猛。他不得不再次放下那关乎未来命运的奏疏构思,将全部精力投身于更为原始和紧迫的觅食大业之中。
砍柴?体力消耗巨大,换来的铜钱却寥寥,且远水解不了近渴。思前想后,他只得再次将目光投向屋后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河。这一次,他发了狠,不再满足于徒手摸碰运气。他翻找出再也无法蔽体的破旧衣衫,又折来韧性尚可的树枝,耗费整整半日光阴,手指被划破数处,终于勉强绑扎成一张简陋不堪、孔隙粗大的拦网。虽知其效果聊胜于无,但总算是个工具。他几乎是匍匐在潮湿的河岸边,睁大酸涩的双眼,屏息凝神,搜寻着水下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冰凉的河水浸湿了他的衣袖,阳光晒得他头皮发烫,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希望与绝望交织。
不知是穿越者那点微末的气运终于起了作用,还是河中的鱼虾看他实在可怜,在他几乎要放弃之时,竟真让他网到了两条巴掌大小、挣扎有力的鲫鱼,外加几只活蹦乱跳的青虾。
“苍天啊!大地啊!各路神仙菩萨!终于开眼了!是肉!是蛋白质!是优质的蛋白质!”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阴霾。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些珍贵的收获,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脚步虚浮却又异常坚定地奔回茅屋。
也顾不上什么精细的烹调方法,他以最快速度将鱼虾清理干净,尽管手法笨拙,腥气弥漫。随即,便将这难得的美味与最后那点糙米一同投入陶釜中,加水熬煮。很快,一锅腥气与米香奇异混合的鱼粥便成了。那味道或许称不上鲜美,甚至有些刺鼻,但在此时的林霄看来,这无疑是世间最极致的美味。他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喝完了每一口,连细小的鱼刺都嚼碎咽下。一股久违的暖意自胃部升腾,扩散至四肢百骸,虽不足以彻底填饱肚子,却极大补充了体力,更重要的是,暂时驱散了那如附骨之疽的饥饿恐慌。
生存危机暂缓,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再度全心投入奏疏的撰写大业。茅屋低矮,窗户狭小,室内光线昏暗,他只能抓紧白天的每寸光阴。没有书桌,他便将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充作案台,伏在上面书写;没有椅子,或蹲或跪,时间一长,腿脚酸麻不堪。墨粉不足,便拼命兑水,调出的墨汁淡如烟霞,字迹时常模糊难辨,需极力分辨方能认出。
“这要是千百年后被后世考古学家发掘出来,估计得定名为‘洪武朝贫困秀才生活实证’或‘疑似明代底层知识分子墨书残迹’……太心酸了,简直是行为艺术式的着书立说。”
然而,外在条件的艰苦尚可克服,内容构思上的挑战才真正堪称艰巨。他需从记忆深处反复打捞、筛选关于明初的历史细节,尤其是洪武八年前后的重大事件、政策走向以及官场生态。空印案无疑是最核心、最有力的切入点,但他深知,绝不能就案论案,必须由此引申,触及更广泛、更深层次的吏治痼疾,方能显出自己的见识与价值。
他努力回想朱元璋的施政风格与心理特征:这位布衣天子对官僚系统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甚至可说是憎恶;他鼓励百姓直接监督官员(如允许民众绑缚贪官上京),试图以民制官;因其亲身经历过元末民变与民生疾苦,故而对百姓生计格外关注,尽管其手段往往严酷暴烈。基于此,奏疏的基调必须鲜明:牢牢站在“小民”立场,代民发声,慷慨激昂地控诉“贪官污吏”与“豪强劣绅”的罪恶,同时巧妙地将朱元璋捧得极高,将其与这些问题切割开来,将一切弊政的根源归结于“陛下圣明,奈何受小人蒙蔽”。
经过反复推敲,他终于在心中勾勒出奏疏的提纲:
1、颂圣:开篇必以华丽辞藻、磅礴气势,极力歌颂朱元璋再造华夏、勤政爱民的旷世功绩(先戴高帽,保住性命为第一要务)。
2、呈弊:继而转折,委婉指出盛世之下亦有隐忧,具体列举十项时弊,重点突出其中三至四项:
吏治腐败,欺上瞒下(紧密关联空印案):指出空印案虽惩处甚厉,然余毒未清,地方官员阳奉阴违,欺瞒之术更趋隐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良法美意终成扰民害民之具。
赋税不均,小民困顿:尖锐指出税吏层层盘剥,中饱私囊;地方豪强则勾结官府,诡计田地,逃税漏赋,最终所有沉重赋役悉数转嫁于无依无靠的平民身上,致使民力凋敝,怨声载道。
勋贵与豪仆侵田,百姓流离:点明勋贵官僚及其豪奴恶仆倚仗权势,巧取豪夺,兼并土地,致使无数百姓丧失生计,流离失所。此风若长,必将动摇国本(此处只谈现象,绝不具体指名道姓,避免立刻招致报复)。
卫所军纪涣散,边防隐忧:稍作提及,显示自己并非只知埋头诗书的腐儒,亦怀有国防视野,关心社稷安危(但不过多着墨,军事乃极度敏感话题,浅尝辄止即可)。
3、活扣:此为核心部分,亦是整个谋划的精髓!必须铿锵有力地强调“陛下日理万机,居于九重之上,必为身边奸佞小人所蒙蔽”、“草民林霄虽身微言轻,然一片赤胆忠心,愿效犬马之劳,为陛下暗访查证、揭露蠹虫!”——如此,便将一场可能掉脑袋的死谏,巧妙转化为一场展示能力、寻求机遇的“求职面试”。
4、请命:最后再次以极其恳切、甚至略带悲壮的语气,叩请陛下圣裁,展现自己“虽千万人吾往矣”、“舍得一身剐,也要把贪官拉下马”的忠臣(或者说,在旁人看来不知死活的愣头青)形象。
具体行文方面,他更是绞尽脑汁,字斟句酌。对于记不清的具体时间、数字、人名,一律采用“颇多”、“甚重”、“屡见不鲜”、“臣闻”、“尝有”等模糊词汇或难以证伪的说法,以免授人以柄。竭力回忆并引用《四书》《五经》文句,尤其是《孟子》中“民贵君轻”、“仁政”之论(此举略险,因知朱元璋后来曾删《孟子》,但估摸洪武八年或许尚可行),并辅以历代明君纳谏的典故,既彰显才学,又迎合可能存在的“明君”心理。
在次要之处,刻意提出一些书生之见、理想化甚至略显幼稚的建议(如:恳请陛下派遣心腹密探,广布天下,细查民情……oS:锦衣卫不就是干这个的?我这不是废话吗!但正因如此,才显得我天真直率,并无深沉心机,减少皇帝的猜忌)。
写作过程极为煎熬。常常奋笔疾书数百字后,复读之下又觉语气不妥、论证不足或风险过大,只得忍痛划掉重写,每一次涂抹都伴随着对珍贵纸墨的心疼。饿得头晕眼花、思维停滞时,他便停下来大口喝水,试图灌满空胃,或是走到门外,望着眼前荒芜的田地、破败的村庄,以此刺痛自己,激励自己必须坚持到底。
“这比写毕业论文难多了!毕业论文瞎写最多延毕,这玩意儿瞎写直接投胎……压力山大!简直是刀尖上跳舞,悬崖边吟诗。”
期间,隔壁那位心善的老丈见他一连数日闭门不出,屋内悄无声息,担心他旧病复发,特拄着拐杖前来探望。林霄心中感激,却又无法实言相告,只得慌忙将纸笔藏起,借口正在闭门温书,备战可能永远无法参加的乡试(此言一出,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老丈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却也未再多问,只是颤巍巍地留下了一把自己园中种的、青翠欲滴的青菜,叹息着离去。
望着那抹鲜活的绿色,林霄鼻尖一酸,心中涌起无限愧疚。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在此刻显得如此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将菜叶小心收好,更加坚定了决心。
“老丈,对不住了。今日欺瞒于您,实非得已。若此举能成,将来必报您这一粥一菜之恩。若不成……但愿不会牵连到您这位好心人。”
历经数日身心煎熬、废寝忘食(实则也无食可废),第一稿所谓的“万言书”(实际初稿不到五千字,但他打定主意要对外宣称“万言书”以壮声势)终于艰难完成。
望着那密密麻麻、涂改无数、字迹因虚弱与墨淡而略显潦草歪斜的文书,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袭来,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是饿的。极度的精神专注一旦松懈,身体被压制的饥饿与疲惫便如潮水般反扑。米缸早已空空如也,那两条小鱼所提供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
他摸索出身上最后仅存的几文钱(仍是先前卖书所得),深知不能再有任何拖延。必须立刻行动,解决迫在眉睫的温饱问题,并为下一步进城“死谏”做准备。
他将奏疏草稿小心翼翼地卷起,藏于床板之下的一道缝隙中,再三确认无误后,才手持那最后两枚冰凉铜钱,推开柴门,步履略显蹒跚却目光坚定地再度走向村口。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购买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而是要用这最后的两文钱,看看能否……搭上一段去往京城的便车。
步行进京?依他眼下这油尽灯枯般的体力,只怕走不到一半就得倒在路边,成为饿殍。必须设法节省体力,抵达京城时至少得有一副能站稳说话的身板。
“但愿今天运气好些,能遇上去京城方向的驴车或牛车,哪怕苦苦哀求,哪怕只让搭一段……呃,就这两文钱,估计也只够搭很短一段了吧?剩下的路……再说吧。”
他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极目望向那条尘土飞扬、通往未知命运的官道,心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与对未来的渺茫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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