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府燃情化劫灰
四九城的寒意尚未褪尽,上元节的红灯便已迫不及待挂满了朱门深巷。靖王府别苑里的暖阁被红烛熏得如同初夏,笼着氤氲香雾,流金溢彩。雕梁画栋间宫灯高悬,各色琉璃映得人影幢幢,皆裹着华贵的貂裘锦缎。管弦呕哑,水袖流霞,一派帝国中枢核心才有的、令人沉醉的暖玉温香。
林溪舟裹在簇新的蓝底织金暗纹锦袍里,斜倚在一张楠木填漆短榻上。酒浆流过喉头,带着名贵的醇厚与回甘,暖流入腹,却奇异地驱不散骨头缝里透出的那丝阴冷。右臂——确切地说,是整条手臂被层层精织杭绸里衬包裹的内层,此刻仿佛有万千冰冷的活虫在皮肤下游走、噬咬!那源于崔弼递来的玄色札子所“滋养”出的墨痕毒蛇,正贪婪地吮吸着他连日来“印证”“批驳”冯清甫“妄行”时耗费的心力,壮大蠕动!每一次在卷宗字缝间精心雕琢“漏洞”,每一次曲笔构陷以“印证”那札子上的“荒诞”,都在喂养这缠骨的毒物!
他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矜持笑意,回应着席间某位世交子弟的攀谈,眼神却透过氤氲的酒气与浮动的暖香,死死攫住主座方向。靖王爷头戴一顶不起眼的素绒小帽,笑容随和,正与身旁一位须发皆白、气息沉凝、看不出具体官职却隐然凌驾于满座紫绯之上的老者低声谈笑。那老者的目光偶尔扫过席面,看似温和随意,却让林溪舟如芒刺在背,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此等高踞权力云端的巨擘,是他梦寐以求攀附的星辰!而那玄色札子所代表的“功劳簿”,还静静躺在他怀中的暗袋里,如同滚烫的炭,灼烫着冰冷的心!
“……林探花!”
一声高亢带着明显谄媚的呼喊,如金铁刮过琉璃,刺破了暖阁中黏腻的丝竹笑语。席间大半目光瞬间聚焦而来。
林溪舟心头猛地一抽!循声望去,正是与他同属翰林院、却在崔弼门下比他更得“清闲”清誉的赵崇文!这位榜眼此刻玉面微红,眼神因酒意而格外明亮,一手执着镶金玉盏,一手指向林溪舟,声音里裹着浓浓的恭维和不容拒绝的鼓动:
“今日是上元佳节,又逢王爷雅兴!吾等吟诗作赋皆是俗套!岂不知林探花数月前在归云寺偶得一神物,文思乃天授神助,鬼神莫及!那方奇砚何在?快快取出,让我等凡夫俗子,今日也开开眼,饱览一番‘文魁’执笔,砚走龙蛇的无上风采!也让我等献予王爷和穆阁老(林溪舟目光死死锁定的那位老者)的一份别致心意!”他刻意加重了“王爷”和“穆阁老”几个字,同时目光带着挑衅和贪婪,如毒蛇芯子舔过林溪舟袖筒遮掩的手腕方向!
嗡!林溪舟只觉得颅顶猛地炸开!浑身血液瞬间涌上头脸,滚烫如沸!
不是兴奋,是惊怖!墨痕!赵崇文在觊觎他手臂上狰狞的墨痕!这厮定然知晓了什么风声!此刻当众点破“神物”,用意险恶!是要将他架上火烤!更是要揭开那丑陋的秘密!冷汗瞬间浸透里衣,紧贴着皮肤下游走的“毒蛇”,那噬咬蠕动之感陡然加剧,仿佛被这目光直接刺激!
满座瞬间被勾起巨大好奇!文臣清流最爱风雅谈资,更遑论是这等“文魁神物”之说!一道道或探究、或艳羡、或等着看新奇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缠绕在林溪舟身上。连主座上的靖王爷都略带好奇地抬起了眼。那位穆阁老微微抚须,目光温润无波,亦投向林溪舟袖口之下。
席上气氛陡变!
狂怒如焚野的烈火,混杂着破釜沉舟的暴戾狠绝,轰然冲垮了林溪舟脑中残存的理智堤坝!攀附巨擘的机会就在眼前!若被赵崇文这狗贼揭破“怪物”真相,功亏一篑不说,恐怕死无葬身之地!遮羞布被当众撕开?那就让这满堂的华彩,都为他这头“怪物”的终极蜕变做注脚!他要踩着所有人的惊呼和敬畏,攀上那云端!
“承蒙赵兄谬赞!”林溪舟猛地站起,身体因亢奋与剧痛而微微摇晃,脸颊上那点病态的潮红被烛光映得如同抹了胭脂,眼窝深处却燃烧着近乎癫狂的妖异光芒,声音因强行拔高而嘶哑变形,“微末薄物,不敢称神,不过机缘偶得!”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然,“今逢王爷千秋之喜,愿……献丑执笔!”话音未落,他已无视赵崇文骤变的脸色,猛地伸手探入怀中紧贴胸口的暗袋!
指尖触碰到两样截然不同的冰冷坚硬!
一方是带着温润暖意(此刻却灼烫如烙铁)的紫云砚石!
另一方是浸透了阴寒血气的玄色火漆札子!
决堤之力已然爆发!他将那沉重的火漆札子死死按在冰冷的胸膛内层肌肤上!如同献祭!然后,只一把,极其狂暴地撕裂了袖袋暗扣,抓出那方被包裹在暗色皮囊中的紫云砚!动作粗暴,全无平日半分温文!
“水!”他甚至不再看满座惊疑不定的面孔,对着侍立一旁的王府内宦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嘶喝!
小宦官被骇得浑身一抖,手忙脚乱地捧着一只盛满了清澈山泉水的极品哥窑莲瓣纹水盂疾趋上前,水光在烛下晃荡。
林溪舟一把夺过水盂!滚烫的、粘稠的汗珠顺着他扭曲紧绷的鬓角滑落!他看也不看,将冰凉的山泉水粗暴地倒入砚堂!
“哗啦——” 水花溅起!
“墨!”他又是一声低吼!旁边机灵的小吏慌忙递上一块御制极品松烟贡墨锭。林溪舟一把抄过,握紧了墨锭的手背青筋虬结!他紧抿的唇线因用力过度而泛出冰冷的惨白,眼中全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狠狠地将墨锭——朝着那已注清水的砚堂——用力砸落!研磨!
一下!
轰!!!
一股浓烈到无法形容的气息,骤然间以砚台为中心炸开!它不再是昔日清冽如松的冷香!这香气浓郁、黏稠、腥甜!如同一树妖异的优昙在污秽之地骤然盛放!又像是无数腐烂陈墨混合着檀香麝香在极寒地狱中淬炼出的毒瘴!这气息瞬间冲入林溪舟口鼻!如同千年冰海深处冻结了万年的污浊魔息骤然解封,直接钻入了四肢百骸!他浑身的墨痕在这一刻猛烈地鼓胀、扭结,如同无数条吸饱了污血毒液的巨蟒,在皮肤下翻江倒海!疯狂地窜向全身!
两下!三下!
墨汁在砚堂中急速转黑!不再是内敛的沉黑,而是如同沸腾了的、翻滚着魔意的深渊墨浆!黑中透着极深处一丝妖异的、令人作呕的幽紫暗芒!砚台本身那奇诡的云水纹路骤然亮起!仿佛有黏稠的黑色活物流淌其中!
“笔!”林溪舟的吼声彻底变了调!不再是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金属刮擦!
铺纸!
侍者惊慌失措地将他面前案几上的金杯玉盏扫倒一片!昂贵的果品零落滚地!一张上等的洁白贡宣迅速铺开!
林溪舟一把夺过身边人慌忙递上的紫毫大笔!他双瞳赤红如血!那笔饱蘸砚堂中翻滚沸腾、如同融化了地狱之火的浓黑墨浆!
悬腕!
笔尖对准那如初雪般纯净的宣纸!
就在他即将落笔的刹那!仿佛再也无法承载那体内无数条暴走毒蟒的冲击与灼烧!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林溪舟喉咙深处爆裂而出!如同恶鬼被烧红的铁钎贯穿了胸膛!
“呃啊——!!!”
他整个人剧烈地痉挛抽搐!左手死命地去抓自己的右腕!
晚了!
啪嗒!
饱蘸浓墨的笔尖失控地砸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个巨大狰狞、如同鬼眼的墨迹!
紧接着!
他那握笔的右手!整个手背!乃至手腕!衣袖根本无法遮掩的地方!皮肤之下,无数条深紫近黑的粗壮墨纹如同活物般疯狂鼓胀、扭结、撕裂皮肤!瞬间向上蔓延至肘弯!那纹路如同狰狞的符文锁链,活生生烙印在皮肉之上!更可怕的,是他竭力按住右腕的左手——那整条手臂的袖管在疯狂的抓扯中骤然撕裂!
嗤啦!
破碎的锦缎如蝶纷飞!
露出的景象让暖阁瞬间死寂!所有的管弦、笑语、觥筹声戛然而止!
左边!整条前臂完全暴露!
上面哪里是墨痕?那已经完全脱离了纹路的范畴!密密麻麻、交错盘旋的墨色“触须”,如同活体珊瑚虫或深海巨鱿的腕足,自皮肉深处凶暴地隆起!它们彼此纠缠虬结,覆盖了每一寸肌肤!深紫中透着脓血般的暗红!此刻正如潮水般疯狂鼓胀、蠕动、盘结!表皮被撑得薄如蝉翼,透出内里黏稠翻滚的墨色浆质!随着那浆质的流动翻滚,构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狰狞咆哮的墨蛇鬼脸!那张脸浮凸于手臂血肉之上,七窍部位正是几个剧烈搏动的墨色漩涡!
“啊——!!!”
更惊悚的惨嚎还在继续!林溪舟拼命去抓扯右臂试图压制,那动作反而像是惊醒了那鬼面!那墨蛇鬼脸上的七个漩涡猛地炸裂般扩张!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地狱深渊的狂暴吸力,竟从那浮凸的鬼面皮肤下猛烈传出!林溪舟体内残存的生命精气,连同他最后那点关于权势的疯狂执念,瞬间被抽离!被吸吮!
他如遭重击!整个身体猛地后仰!
噗嗤!
墨汁四溅!
这一次,不是笔掉在纸上!而是那饱蘸魔墨的紫毫笔,因他手臂剧烈的抽搐和全身力量的瞬间流失,猛地戳在他自己的胸前!狼毫断裂!滚烫的、如同污血的浓黑墨汁瞬间泼洒出来!溅了他满身!昂贵的锦袍前襟顿时开满了粘稠腥膻的污黑之花!点点墨汁溅上他疯狂抽搐、眼鼻口角都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颊!如同妖异的刺青!
哐啷啷!
林溪舟连人带椅向后重重翻倒!杯盘碗盏被他撞翻砸落一地脆响!那只价值连城的哥窑水盂更是直接摔在铺地的波斯细绒毯上,碎成几瓣,余水混合着泼洒而出的墨污,浸透金丝地毯!
那张惊悚到极致、覆盖了整条左臂的墨蛇鬼面,正在撕扯着皮肉猛烈搏动、吸吮!溅满墨污的脸上,那扭曲的嘴唇似在发出无声的狂笑!
暖阁内彻底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冻结凝固!只有破碎瓷器尖锐的回音和……林溪舟喉间那破碎的、如同破风箱般垂死挣扎的喘息嘶鸣。
数息之后!
“妖怪!!!” 一个尖利的、撕裂般的女子尖叫(不知是哪位随侍的姬妾)猛地炸开!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
“护驾!有妖物!!” 赵崇文惊得魂飞魄散,第一个嘶声裂肺地尖嚎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混乱如同飓风席卷!
惊呼声、瓷器碎裂声、杯盘倾倒声、桌椅拖曳声、侍卫们拔刀出鞘的铿锵声、姬妾们凄厉的哭喊声……瞬间淹没了雅乐丝竹!
林溪舟蜷缩在倾翻的案几碎片和粘稠湿冷的污物残羹中,身上沾满酒水菜汁和自己的墨血。那狰狞的墨蛇鬼脸依旧在他左臂上剧烈搏动,贪婪吸吮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却也将最后一丝理智的清光照进了混沌的灵魂深渊!他透过黏满污物、糊着墨汁的眼睫缝隙,看到主座上靖王爷惊骇站起的魁梧身影,以及王爷身边那位穆阁老微微皱眉、深邃如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悲悯的目光。更看到四周拔刀的侍卫、惊恐如鹌鹑的清流同僚,以及赵崇文那张因嫉妒、恐惧与扭曲报复得逞而兴奋得变形的脸!
逃!
一个炸雷般的念头,在这被怪物撕裂吞噬的躯壳里猛地炸响!
再不逃,立刻就会被当成妖物诛杀于此!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呃……嗬……”林溪舟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嘶鸣。他用尽最后一丝被魔物吸吮后的残存力量,猛地翻身!手脚并用、如同一条在滚油中挣扎的虫子,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姿势极度扭曲丑陋地朝着离他最近的暖阁后屏风侧的角门……爬去!
滚烫的墨污混合着酒菜残汁、他自己的冷汗与泪水,在华丽的金丝地毯上拖出一条污秽狼藉的、丑陋不堪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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