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汩汩涌入破损的门墙。光束穿过悬浮的尘埃，清晰勾勒出横梁粗糙的木纹和林湛扣在边缘、指节发白、微微痉挛的手。那张紧贴梁木的面孔几乎与灰白色的尘埃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睛，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下方那片被光明缓慢驱散的阴影地带。
心跳早已麻木，变成一种沉重而规律的撞击，每一次搏动都拉扯着几近断裂的神经。他听着，用全部的感官捕捉着下方每一丝微弱的、可能预示着邪物复苏的声响——虫鸣？风声？抑或是骨骼重新摩擦的……咔嗒？冷汗沿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落，砸在身下的梁木上，晕开一点深色的湿痕。
时间在光明的推进中变得粘稠。每一束新的阳光刺破黑暗，都在他紧绷的弦上拨动一下。终于，当那片匍匐在地的不祥轮廓被越来越多的阳光触摸、侵染，依旧保持着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僵死姿态时，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的确信，才像初春冰封河面下的第一缕水流，艰难地涌入他干涸的胸腔。
“呃……嗬……”一声极其艰难的、仿佛锈蚀铁门开启的喘息从他喉间挤出。僵硬的关节在求生意志的驱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一点点、无比谨慎地将身体的重心从趴伏转为半坐，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骨头摩擦的咯咯轻响。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得不可思议。他垂下头，目光避开那片死寂的阴影，缓慢而笨拙地翻转身体，准备沿着昨夜攀爬的路径——那张歪斜的方桌和摇摇欲坠的椅子——将自己一点点挪下去。
就在这时——
踏…踏踏…沓…
一阵细碎而杂乱、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猛地打破了黎明前的最后寂静！
林湛浑身一个激灵，像被冰锥刺中般瞬间僵住！攀爬的动作骤然停止，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半挂在横梁边缘，屏息凝神。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随即是困惑的低语，带着清晨特有的懵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动静……太大……”
“……门窗……都破了……”
是小僧觉明！另一个声音……是住持慧明！
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骤遇巨大的压力，积蓄了整夜的恐惧、疲惫、以及那几乎将他烧穿的无边紧张，如同溃堤的洪水，混杂着陡然升起的、迫切的希望，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岸！
“救……命……！”一声嘶哑干裂、完全走调的呼喊，如同生锈的锯条拉扯朽木，骤然从他喉管深处迸发出来，撞破了禅房的死寂！这声音粗粝难听，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而惊悚。“救……救命！在……在梁上！”
门外瞬间的惊愕死寂后，是一阵急促的惊呼和脚步纷沓靠近声！破败的门板被更剧烈地晃动起来。
“林施主？！”住持慧明苍老而带着惊惶的声音穿透门板缝隙，“是你吗？你……在梁上作甚？昨夜……昨夜那是什么声响？天塌地陷一般……”
“别……别开门！”林湛急促地喘息着，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破音，“……下面！看……看下面！那……那东西……就在……地上！”
门被从外推开一道更大的缝隙，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瞬间将屋内照得半明半暗。觉明小僧苍白惊恐的面孔出现在门缝处，目光下意识地向里一探——
“啊——！！！”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恐怖尖叫骤然炸响！觉明如同见了厉鬼般猛地向后弹跳数步，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指向屋内阴影处，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被纯粹的骇然填满！
慧明住持惊骇莫名，一把扶住几乎瘫软的觉明，布满皱纹的老脸也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他强压住喉咙口的翻涌，浑浊的老眼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盯向禅房内地面上那片最深的阴影——阳光的边缘，一个扭曲、僵硬的、人形的黑影清晰可见！
“佛……佛祖……护佑……”慧明嘴唇哆嗦着，几乎念不出整句经文。他猛地用力推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光线彻底涌入，驱散了角落最后的阴霾。
一切都暴露在惨白的光天化日之下。
那具“老者”的躯体，如同被彻底吸干了所有“生机”的朽木空壳，以一种反关节的、绝无生者可能的诡异姿态，僵硬地匍匐在冰冷的青砖之上。深褐色长衫如腐败的树皮，紧紧裹着干枯的骨架，透出一种毫无光泽的死寂灰黑。头颅深深扭向一侧，埋在厚厚尘埃中，只能看到一团灰白枯草般的乱发和其后极度扭曲、深陷变形的后颈骨轮廓。一只干枯得如同老树根的手爪向上蜷曲着，青黑色的指甲微微反光。
地上除了厚厚尘土和昨夜激斗留下的狼藉痕迹，并未见一丝血迹，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更加浓烈刺鼻、仿佛积年腐肉在烈日下混合了劣质硫磺的阴郁腥臭味！这气味让刚刚稍稍恢复点力气的觉明小僧立刻弯腰干呕起来。
“阿……阿弥陀佛……”慧明住持颤巍巍地念着佛号，浑浊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林湛身上和地上那诡异“尸体”上来回扫视，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
林湛再也支撑不住，手臂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软泥，从近丈高的横梁上摔落下来！
“小心！”慧明惊呼！
砰！
他重重砸在歪斜倒塌的半边方桌上。朽木断折，木屑纷飞！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伏在烂桌板上发出痛苦的咳嗽和呻吟。
两名僧人惊魂未定，手忙脚乱地绕过地上那片散发着浓郁死气的阴影区域，奔到林湛身边，七手八脚地将他搀扶起来，踉跄着退出这令人窒息的禅房。
“林施主！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慧明扶着瘫软得几乎站立不住的林湛，声音如同秋风枯叶般颤抖，指着地上那具无法言喻的“遗骸”。“昨夜……昨夜那些动静……是它？……它……它是从隔壁……”
林湛被搀扶到回廊干净的石阶上坐下，清晨微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腥甜。他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痛楚，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断裂般的痛感。他闭着眼，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乱心跳和神经撕裂般的疲惫。
“……是隔壁……那棺中枯骨……所化的……妖祟……”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摩擦，“昨夜……二更……它自棺中……爬出……巡游……我……我去闭了棺……它回不得……便来寻仇……”他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将自己如何闭棺，如何仓皇爬梁，那妖物如何破门搜捕，三次腾跃扑杀，直至最后那决死一掷《易经》击顶的惊魂经过，艰难而破碎地讲述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昨夜真实的恐惧与绝望。
当听到林湛以《易经》掷中“老者”头颅将其击落时，旁听的慧明住持与小僧觉明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冷气！慧明更是下意识地看向林湛空荡荡、沾满灰尘的左袖——那本《易经》还留在屋内！
慧明脸上血色全无，眼中满是后怕与难以置信。他沉默地听林湛讲完，看着眼前这因一夜恶斗而如同死过一遍的书生，又深深望向那片依旧散发着阴冷死气的禅房阴影，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念珠。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和尚的声音艰涩，“此事……干系太大……非是我等可断……需……需得集众见证……”他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惊惧与急切，“觉明！速去！敲响召集钟！请监院、知客以及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师兄弟，即刻来此偏院禅房！”
铛——铛——铛——！
沉重急促的警钟声骤然撕裂云隐寺清晨的宁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大石块，瞬间在幽静的古寺中掀起了狂澜！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伴随着无法压制的低呼和惊疑之声。众多僧人身着灰色、褐色僧衣，神色惊惶，彼此挤挨着围堵在偏院回廊各处，目光如同钉子般投向那扇破败洞开、门口倒伏着诡异人形黑影的禅房。刺鼻的异臭混合着清晨的露气，弥漫在空气中。
林湛被扶至一处远离禅房门口的石凳坐下，由两个强自镇定的小僧搀扶着。他闭目调息，体内《易经》心法随着一呼一吸艰难流转，修复着受损的心脉与紊乱的气息。每一次气息经过昨晚攀爬扭伤的肩臂和重重坠落的腰背时，都带来刀割般的痛楚，但也将那深入骨髓的寒气一点点驱散。
“罪过！罪过！”监院永信大和尚看着门口那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僵仆“尸体”，脸色铁青，连连宣佛号。待慧明将林湛所述经过（由其补充完整）转述完毕，在场所有僧人脸上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空气中只剩下压抑的、恐惧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细碎声响。
“既是棺中之物……非是人身……”知客僧永明声音颤抖着提议，“不若……我等先将其翻转，看看究竟……是甚么形态妖魔……”
“善……善……”慧明点头，声音干涩，“只是……恐秽气冲了众人……需屏住呼吸……”
在监院默许下，几个胆大的年轻僧人，在腰间扎紧布带，又用湿布蒙了口鼻，如同要踏入瘟疫区。他们手持禅院打扫的短棍，极其小心地、远远地试探着靠近那具纹丝不动的“骸骨”。
棍尖颤巍巍地戳向那扭曲蜷缩的手臂。
冰冷！坚硬！毫无弹性！如同戳到了早已风化的石头！
僧人喉结滚动，猛地吸一口潮湿布巾里浑浊的空气，强忍呕吐的欲望，奋力用棍头抵住那蜷曲僵硬的手臂根部，猛地向上一挑、一推！
呼——！
一股更加浓郁、仿佛千年地穴淤泥混合了死鱼内脏的腐败腥臊骤然爆开！首当其冲的几个僧人即便蒙着面，也被熏得眼前发黑，胃中翻江倒海！纷纷踉跄后退！唯有那个操作的僧人屏息硬挺，咬着牙，将棍头狠狠一推！
那具沉重异常、毫无弹性的“躯体”，在众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如同一个僵硬的木偶，被一股巧劲推拉得……向侧面翻转！
后背朝天！
“嘶——！”所有亲眼目睹的僧人，无不倒抽一口彻骨的寒气！
暴露在晨光下的，哪里是什么干枯的人背！分明是一块……巨大、边缘崎岖、布满深深裂纹和焦黑腐朽痕迹的……
棺材盖！
那材质与他所见内棺毫无二致！深褐如朽血浸透，纹路扭曲如怪蛇盘踞！只是此刻，盖子中央，靠近“头部”的位置，赫然多了一个深陷的巨大凹坑！凹坑周围布满蛛网般的放射状裂纹！裂纹深处，隐隐还能看到残留的、细小如尘埃般的……惨绿色黯淡晶屑残渣！
而在那凹坑底部，如同嵌入封印般，清晰可见一个与林湛那卷书脊棱角完美契合的方寸印记！周围木质的纹理都被这恐怖的撞击力碾碎、崩裂、变得异常脆弱！盖子边缘靠近“前胸”处，还有几道新鲜无比的、如同野兽利爪抠抓的深痕！
阳光照在那片被巨力击打过的腐朽木盖上，清晰地映出那嵌入死物核心的“易”字印痕！如同一道古神留下的、封印万古邪魔的符文！周围是死寂的木纹与残存的惨绿晶屑！震撼与恶寒交织成的沉默重重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湛看着那嵌着书脊印记的凹坑，又瞥见散落在旁边青砖上、那卷熟悉无比的蓝布经书，心中一阵后怕与庆幸的激流涌过。昨夜那千钧一发的生死景象再次掠过脑海。
“妖孽！竟是此物所化！”监院永信大和尚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愤怒和憎恶，打破了死寂。“留此邪物于世，遗祸无穷！当以佛前真火焚之！净化污秽！”
“……臭闻数里……”林湛虚弱的声音响起，补充着记忆中故事的关键细节，提醒着即将来临的恐怖，“焚之……必生异臭……”
“纵使……臭闻数里！也必焚之！”慧明住持斩钉截铁，浑浊老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决心，“抬出去！抬至寺外西面枯涧！备柴！多多备柴！架起焚坑！”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火燃起时！众僧齐诵《金刚经》！以佛力护持！涤荡邪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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