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之内，落针可闻。
如果宇宙里有声音，洛清浅想，她一定能听见自己大脑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叽一声，断裂的脆响。
合伙人？
伴侣？
唯一的钥匙？
她那颗在前世被无数甲方折磨得百毒不侵，早已进化成金刚石的社畜之心。
在这一刻，被这三个简单粗暴的词，砸出了无数道裂缝。
‘不是……’
‘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我只是想找个天使投资人，搞个初创公司，实现财务自由，然后躺平当咸鱼。’
‘怎么融资融着融着，连cEo本人都成了并购资产的一部分了？’
‘还有，伴侣是什么鬼？我们签的合同里有这一条吗？这是哪门子的霸王条款？我怎么不知道？’
她内心的小人已经不是在吐槽了，而是在疯狂地翻阅着自己脑海里那份与凌星渊签订的“合作协议”。
试图找到任何可以让她提出“解除劳动合同”的法律依据。
然而，她什么也找不到。
因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正经合同。
一切，都是口头协议。
她这个乙方，从一开始，就被这个顶级甲方给套路得死死的。
主屏幕上，阿特柔斯公爵那张苍老而威严的脸，没有任何变化。
他那双玄冰般的眼眸，甚至没有在自己儿子身上多停留一秒。
他的视线，越过了凌星渊，越过了舰桥里那些噤若寒蝉的“疯人院”成员，精准地，落在了洛清浅的脸上。
那是一种审视。
一种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价值的，纯粹的审视。
洛清浅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
她很熟悉这种评估。
前世，在决定一个项目是追加投资还是直接砍掉时。
那些西装革履的投资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评估着项目负责人的。
评估你的能力，你的价值，你的可替代性。
以及，你的“价格”。
阿特柔斯公爵终于开口了。
“七公主殿下，伴侣？”
他的声音，和凌星渊有几分相似，但更加苍老，也更加沉重。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载玄冰之下挤压而出，带着能将空气都冻结的重量。
洛清浅的内心，瞬间警铃大作。
她知道，这是面试。
一场决定她和她这个草台班子是生是死，是能继续融资还是当场破产清算的，终极压力面试。
面试官，是她天使投资人的亲爹。
面试的题目，是如何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因为精神力透支而带来的眩晕感。
脸上，再次挂上了那副标准的，无懈可击的，金牌乙方面对终极甲方的职业微笑。
“公爵阁下，日安。”
她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礼，动作优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关于‘伴侣’的定义，我想可能存在一些小小的误解。”
“我，洛清浅·冯·奥古斯都，是‘清浅净化服务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
“我司致力于为高端客户提供定制化的精神海健康解决方案，以及处理各类高风险的，被污染的特殊‘资产’。”
“我与凌星渊指挥官的关系，是基于共同商业利益的，深度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为帝国的稳定与繁荣，以及为我们共同的股东，创造最大的价值。”
一番话，滴水不漏。
她巧妙地避开了“伴侣”这个要命的词，将一切都拉回了她最熟悉的商业轨道。
她不是什么钥匙，她是一个提供服务的cEo。
她和凌星渊不是什么伴侣，是商业伙伴。
我们不是在搞家庭伦理剧，我们是在谈生意。
舰桥内，原本紧张到快要凝固的气氛，因为她这番话，出现了一丝诡异的松动。
然而，主屏幕上，那位阿特柔斯公爵，在听完她这番堪称危机公关范本的陈述后。
脸上那万年不化的坚冰，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那总是紧抿的薄唇，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发出了一声低沉的，仿佛从生锈的金属齿轮间挤压出来的，古怪的笑声。
“呵。”
这声笑，让舰桥内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跌入冰点。
洛清浅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甲方对你的解决方案不满意，他没骂你，也没喷你。
他笑了。
这意味着，他准备用一种你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残忍。
“深度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老公爵重复着她的话，那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玩味。
“为股东创造最大的价值？”
他的视线，从洛清浅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自己那个依旧面无表情的儿子身上。
“凌星渊，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对家族的生意，这么上心？”
凌星渊没有回答，只是那双黑色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
洛清浅感觉自己扶着座椅扶手的手，开始冒汗。
她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审判。
然而，老公爵接下来的话，却让整个舰桥，包括洛清浅在内，所有人的大脑，集体宕机。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
老公爵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了起来？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做过不少出格的事情。”
“为了一个喜欢的姑娘，跟家里闹翻，开着星舰离家出走，也不是没有过。”
洛清浅：“？”
夏琳：“？”
北宫玄那总是挂着笑意的脸，彻底僵住了。
“时代不同了。”
老公爵慢悠悠地继续说，那双玄冰般的眼眸里，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怀念？
“我们那个年代，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是家族联姻。”
“现在嘛，帝国也提倡自由恋爱了。”
自由……恋爱？
洛清浅感觉自己的听觉系统可能因为精神力透支，出现了一些不可逆的损伤。
她是不是幻听了？
阿特柔斯公爵，天马座星域的铁腕统治者，帝国最古老的贵族领袖，在跟她，探讨“自由恋爱”？
“所以，七公主殿下。”
老公爵的视线，又转回了她的脸上。
那张威严的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和蔼”的表情。
“你不用这么紧张。”
“也不用把‘谈恋爱’，包装成什么‘商业合作’。”
“更不用把‘私奔’，说成是‘项目开发’。”
谈……谈恋爱？
私奔？？
项目开发？？？
“轰——”
洛清浅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这三个简单粗暴的词，炸得连渣都不剩。
她内心那座由前世无数个996项目堆砌起来的，坚不可摧的“职业素养”大厦。
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不是……’
‘这剧本到底是谁写的？’
‘我这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进行商业谈判，怎么保住公司，怎么跟大股东解释项目风险。’
‘结果你告诉我，我们这一路上打家劫舍，又是截击军舰，又是对抗神仙，还顺手拐了个能毁灭星球的人形核弹……’
‘这一切，在您老人家眼里，就是一场小年轻的，恋爱私奔游戏？！’
“我不是什么思想僵化的老古董。”
老公爵还在继续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发言。
“凌星渊这孩子，从小就主意大，性格也闷，我一直担心他找不到喜欢的姑娘。”
“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的眼光，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他说着，那双审视的眼睛，又一次落在了洛清浅的身上。
这一次，不再是评估货物的价值。
而是一种……丈母娘看女婿，哦不，是公公看儿媳妇的，挑剔中带着一丝满意的，诡异的端详。
洛清浅感觉自己的四肢都变得僵硬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身边的凌星渊，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共鸣。
比如，震惊，或者，荒谬。
然而，凌星渊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但他那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手背上，一根青筋，不自然地凸起。
洛清浅明白了。
凌星渊这个疯子，也被他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招式，给整不会了。
“所以，”老公爵终于说到了重点。
“既然是你们年轻人的家事，我这个做长辈的，就不多插手了。”
听到这句话，洛清浅的心里，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提得更高了。
果然。
“裁决舰队，会撤离。”
“但是，”老公爵话锋一转。
“你们的行为，毕竟对帝国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也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在皇帝陛下面前，很没有面子。”
“所以，你们还是要回帝都星，去给皇帝陛下，给全帝国的民众，一个交代。”
“这，是你们作为年轻一代，必须承担的责任。”
他顿了顿，那双玄冰般的眼眸，最后深深地看了洛清浅一眼。
“也算是，我对你这个未来儿媳妇的，第一个考验吧。”
“洛清浅·冯·奥古斯都，不要让我失望。”
通讯，单方面地切断了。
主屏幕上，老公爵那张威严的脸消失不见，重新恢复成了闪烁着无数数据的星图。
舰桥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但这种死寂，和刚才那种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死寂，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混杂着荒诞，茫然，与不知所措的，诡异的寂静。
“老板……”
苏小暖那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我们……好像……不用被清理门户了？”
“但是……”她看着自家老板那张生无可恋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这KpI里，好像……又多了一项？”
洛清浅没有回答她。
她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身边的凌星渊。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凌、星、渊。”
“我们的协议里，什么时候还包括……给投资人当伴侣？”
凌星渊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怒火的极光色眼眸，沉默了两秒。
然后，他伸出手，用一种无比自然的动作，将她额前一缕散落的银发，捋到耳后。
“现在，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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