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的秘密工坊里,朱由检盯着冒黑烟的高炉咬牙切齿。
“祖宗八代都用的木炭,王爷您这黑疙瘩能行?”老匠头鲁大捏着鼻子,一脸嫌弃。
当第一炉焦炭铁水奔腾而出时,宋应星激动得胡子都在抖:“老君爷炼丹炉里的火也不过如此!”
可炉膛炸裂的巨响,却引来了魏忠贤的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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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王府深处,那几间掩映在重重假山与枯藤老树后的青砖房,此刻正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这味道霸道得很,混着铁锈、尘土和某种烧过了头的炭腥气,硬生生钻透紧闭的门窗缝隙,顽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工坊内,温度高得像个蒸笼。
朱由检,如今不过是个十岁出头、身量尚未长开的半大孩子,穿着一身特意弄脏、沾满煤灰的普通细布袍子。他正叉着腰,站在一座比他还高出一大截的简陋高炉前。炉膛里,暗红色的火光不安分地跳跃着,映得他沾了黑灰的小脸明明暗暗,也把他那双此刻正死死盯着炉膛、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衬得格外亮。
“宋先生,”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和咬牙切齿,“这‘黑疙瘩’,它……它怎么就是烧不透呢?”
他身边站着的,正是被秘密招揽至此的宋应星。这位未来的《天工开物》着者,此刻也是一脸凝重,眉头锁得能夹死苍蝇。他手里捏着一卷刚匆忙记下数据的竹纸,纸上墨迹未干,还洇着几点他额角滴落的汗珠。
“回禀王爷,”宋应星的声音带着焦躁和困惑,“按您说的法子,风口也改了,鼓风也加了,可这焦炭……它烧是烧着了,可那火头,虚!软绵绵的,根本‘吃’不动炉膛里的矿石!温度死活上不去!您看这出来的‘铁’……”
他指了指旁边地上堆着的一小堆东西。那玩意颜色灰暗,质地疏松,与其说是铁,不如说是夹着大量矿渣和未熔炼矿石的劣质土块,用手一掰就碎,毫无金属应有的坚硬光泽。
“废物!”朱由检一脚踢飞脚边一块碎渣,气得小胸脯一起一伏。这该死的焦炭炼铁!他脑子里明明装着完整的原理和工艺流程,可落到这要设备没设备、要材料没材料的十七世纪,每一步都像是在布满荆棘的泥潭里打滚。每一次失败,都像在无情嘲笑着他这个戴着金手指的穿越者。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一个粗犷又带着点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匠头鲁大凑上前,他那张被炉火常年熏烤得黑里透红的脸皱成一团,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抱怨,“不是小的多嘴,祖宗八代传下来的炼铁方子,那都是用上好的木炭!火头又旺又稳!您弄来的这黑黢黢、硬邦邦、还一股子怪味的‘焦炭’……它……它真能行?”他语气里的怀疑简直要溢出来,就差把“王爷您是不是被人忽悠了”写在脸上了。
周围的几个工匠,虽然没敢像鲁大那样直接质疑,但那躲闪的眼神和微微摇头的动作,也分明写着同样的不看好。
朱由检猛地回头,小眼神锐利得跟刀子似的刮过鲁大。鲁大被这眼神一刺,脖子下意识地缩了缩,后面的话也噎了回去。
“祖宗?”朱由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小大人似的背起手,在炉前踱了两步,“鲁匠头,祖宗还茹毛饮血呢!祖宗那会儿连铁器都没有!炼铁之法,本就是不断摸索、不断改进而来!木炭是好,可你知道京师周边山林砍伐殆尽,上好木炭价贵如金!更别说,木炭火力终究有其极限!”
他停下脚步,指着那堆失败的“铁渣”,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看到了吗?这就是极限!用它,我们永远炼不出足够坚韧、能承受膛线拉削的好铁!永远造不出真正能杀敌报国的利器!焦炭,才是打开这极限枷锁的钥匙!”
他这一番话,把“膛线”、“杀敌报国”都搬了出来,砸得鲁大和一众工匠有点发懵。鲁大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两句祖宗之法如何可靠,但看着朱由检那灼灼逼人的眼神,又瞄了瞄旁边若有所思的宋应星,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王爷高见……小的就是觉得这黑疙瘩,它劲儿忒怪……”
宋应星却是被朱由检话语中透露出的概念再次震撼了一下。他捏紧了手中的竹纸,喃喃道:“膛线……钥匙……王爷,您是说,这焦炭之火,能熔炼出足以承载那螺旋神纹的钢铁?”他眼中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暂时压过了失败的沮丧。
“一定能!”朱由检斩钉截铁,小拳头用力一挥,给自己也给大家打气,“温度不够?那就再加风!风口不对?那就再改!焦炭烧不透?那就想办法让它烧透!鲁匠头!”
“在!”鲁大一个激灵。
“把鼓风的风箱,给我再加两个壮劳力!要力气最大的!轮番上,一刻不停!宋先生,”朱由检转向宋应星,“风口的角度,我们重新算!用算学!别再用老经验估摸!还有,焦炭块的大小,再筛一遍,务必均匀!炉膛内壁的耐火泥,再检查一遍,有裂缝的地方,立刻给我补上!要最好的黏土!加细麻丝!”
他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整个工坊立刻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再次高速运转起来。沉重的鼓风声“呼哧呼哧”地响彻工坊,比之前更加猛烈。几个赤膊的精壮汉子,肌肉虬结,汗如雨下,拼命地推拉着巨大的风箱杠杆,鼓得炉膛内的火焰颜色似乎都深了一分。
宋应星则拿着炭笔和朱由检提供的一种奇怪的、画着均匀小方格的纸(坐标纸),趴在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桌上,对着炉体结构草图写写画画,不时和朱由检低声讨论几句。朱由检指着图纸上的某处:“宋先生你看,这里,风口进来的气流,如果直冲炉心,看似猛,实则乱,热量散失快。我们要的是气流贴着炉壁内侧旋转上升,形成涡旋,这样才能把热量包裹住,均匀地加热整个炉膛……角度应该再倾斜些,嗯,大概十五度左右……”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
鲁大则带着几个徒弟,用细密的铁筛子重新筛选焦炭,将大块砸成更均匀的核桃大小,又指挥人用加了细麻丝的黏土泥仔细修补炉膛内壁的每一条细微裂纹。整个工坊里,只有鼓风声、敲打声、急促的脚步声和朱由检与宋应星低沉的讨论声。
时间在紧张而凝重的气氛中一点点流逝。炉火在持续猛烈的鼓风下,颜色逐渐从暗红转向明亮的橘红,甚至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炽白光芒。那呛人的黑烟似乎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纯粹、更灼热的高温气息。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在炉膛的观察孔上。朱由检的小拳头紧紧握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成败,在此一举!
“时辰到了!”负责掐算时间的工匠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停风!准备出铁!”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鼓风声戛然而止。巨大的风箱杠杆缓缓停住,推拉风箱的壮汉们累得直接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工坊。只有炉膛里依旧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嗡嗡”声,那是高温气流在密闭空间内肆虐的声音。
鲁大咽了口唾沫,抄起一根长长的、顶端包裹着厚厚湿泥的钢钎。他的手心全是汗,在粗糙的木柄上滑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在另外两名工匠的协助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捅向炉膛下方那被泥封堵住的出铁口!
“噗嗤——!”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包裹着湿泥的钢钎艰难地穿透了封泥。
就在钢钎拔出的瞬间——
一道刺眼夺目的金红色光芒猛地从那个小小的孔洞中喷射而出!
那不是流淌,是奔腾!
炽热、粘稠、闪耀着熔融金属独有光泽的铁水,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地底岩浆,带着毁灭与新生的磅礴气势,轰然涌出!它沿着预先铺设好的耐火黏土沟槽,发出“嗤啦啦”的骇人声响,蒸腾起大片白色的灼热水汽,势不可挡地冲向下方早已准备好的、用厚实砂模做成的铸锭凹槽。
空气瞬间被恐怖的高温扭曲,整个工坊亮如熔炉内部!金红色的光芒在每个人惊愕的脸上跳跃、流淌。
铁水奔流的声音,是此刻唯一的乐章。它撞击在砂模壁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飞溅起细小的、同样灼热的铁花,如同最绚烂也最危险的烟火。
“成了……成了!王爷!成了!”鲁大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丢开钢钎,看着那奔腾不息、颜色纯正的金红铁流,激动得语无伦次,黑红的脸上肌肉扭曲着,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这火!这火!我的老天爷!老君爷炼丹炉里的三昧真火也不过如此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沟槽边,也不顾那灼人的热浪,几乎是匍匐着凑近去看那奔涌的铁水,浑浊的老眼里映满了那耀眼的金红,嘴里只剩下反反复复的念叨:“成了……真成了……好铁!好铁啊!祖宗啊……”
周围的工匠们先是呆若木鸡,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互相拍打着肩膀,激动地跳着,叫着,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激动。几个年轻工匠甚至激动得抱在了一起,眼泪都飙了出来。之前所有的怀疑、辛苦和汗水,在这一刻金红的洪流面前,都化作了无上的荣耀!
宋应星更是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他冲到铸锭槽旁,完全不顾那几乎能烤焦眉毛的热浪,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逐渐填满凹槽、表面还在剧烈翻滚着气泡的熔融铁水。那铁水的颜色,是如此的纯净、明亮,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刚硬美感,远非之前木炭炼出的那种灰暗、夹渣的铁水可比。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朱由检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朱由检都踉跄了一下。宋应星的眼睛亮得吓人,胡子因为激动而剧烈地抖动着,“王爷!您看到了吗?这色泽!这流动性!这温度!远超木炭之铁!此铁……此铁必定坚韧!足以承载您所说的‘膛线’!足以承载我大明之锋锐!格物致知!格物致知!今日方知此言不虚!王爷,您……您真乃神人也!”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看向朱由检的眼神,充满了近乎虔诚的崇拜。
朱由检被他摇得胳膊生疼,但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他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畅快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天助我也!宋先生,鲁匠头,诸位!我们成了!此乃我大明军工之基!中兴之始!”
他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喜悦和豪情,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工坊内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激动,之前的压抑一扫而空。
朱由检强压下心头的激动,走到还在缓缓注入铁水的铸锭槽旁。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他脸颊生疼。他眯着眼,仔细观察那逐渐冷却、表面开始凝结一层暗灰色硬壳的铁水。那金红的底色,在硬壳下依旧顽强地透出光芒,如同沉睡的火山。
“宋先生,”朱由检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立刻取样!等它稍冷,立刻锻打、淬火!我要知道它的硬度、韧性到底如何!还有,”他环视了一圈沉浸在狂喜中的工匠们,语气陡然变得严肃,“今日之事,所有人,包括本王在内,皆不可对外透露半字!鲁匠头,所有参与核心工序的工匠,即日起,集中居住于工坊西侧新辟出的院落,无本王手令,不得外出!所需用度,加倍供给!违令者——”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如电般扫过众人:“以泄露军国重器论处!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带着十岁孩童绝不该有的森然杀意,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工坊内热烈的气氛为之一窒。狂喜的工匠们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欢呼声戛然而止。鲁大脸上的激动也凝固了,转为深深的敬畏和凛然。他立刻躬身,斩钉截铁地应道:“王爷放心!小的明白!谁敢多嘴半句,不用王爷动手,小的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
“很好。”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肃杀之气稍敛。他正想再吩咐些后续测试和保密细节——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毫无征兆地在工坊内炸响!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座刚刚还流淌着胜利铁水的高炉!
只见炉体靠近顶部的位置,一道狰狞的、足有半尺长的巨大裂口猛地撕开!炽热的气流混合着燃烧未尽的焦炭碎块、熔融的炉渣,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恶魔,裹挟着黑烟和暗红的火光,从裂缝中狂暴地喷射而出!
“哗啦——嘭!”
碎裂的耐火砖块、滚烫的炉渣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距离较近的几个工匠猝不及防,被飞溅的滚烫碎块击中,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翻滚起来。灼热的气浪猛地扩散,瞬间将工坊内残存的凉意彻底驱散,空气滚烫得如同烙铁!
“炉子!炉子炸了!”
“快躲开!”
“啊!我的腿!烫死我了!”
惊恐的尖叫、痛苦的哀嚎瞬间取代了刚才的狂喜,整个工坊乱成一团!人们抱头鼠窜,寻找掩体,躲避那致命的喷射物。
朱由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宋应星反应极快,在爆炸响起的瞬间,就下意识地猛地将朱由检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一块拳头大小、还冒着红光的碎砖几乎是擦着宋应星的肩膀飞过,“啪”地一声砸在他们身后的木架上,顿时燃起一股焦烟。
“王爷!王爷您没事吧?”宋应星惊魂未定,声音都变了调,也顾不得自己肩膀上火辣辣的灼痛,慌忙查看身下的朱由检。
朱由检被扑得有点懵,但很快反应过来,心脏还在狂跳。他推开宋应星,小脸煞白,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工坊和那座如同受伤巨兽般嘶嘶喷吐着黑烟与残火的破裂高炉。
“我没事!救人!快救人!”他嘶声喊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鲁大和几个没受伤的工匠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扑向那几个被烫伤的同伴。
就在这时,工坊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一条缝。方正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阴柔、此刻却满是焦急和惊惧的脸探了进来,尖细的嗓音因为紧张而更加刺耳:
“王爷!王爷!您可安好?这……这声响太大了!整个后园都听见了!外面……外面已经有巡更的护院和几个洒扫的小太监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了!这动静……怕是瞒不住了!而且……”他急促地喘息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森然,“奴婢方才隐约瞧见,西边院墙外那棵老槐树上,好像……好像有个黑影晃了一下!像是……像是九千岁(魏忠贤)那边的人!”
方正化的话,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刚刚经历了爆炸惊魂的朱由检心上。
炉炸了,伤了人,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府内外。
更要命的是,魏忠贤的探子,可能已经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游弋到了他的秘密工坊之外!
朱由检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射向工坊那扇被方正化推开一条缝隙的大门。门缝之外,是信王府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后园。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在门框上,投下一道狭长而扭曲的影子,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正悄然探入这刚刚燃起希望却又遭遇重创的秘密之地。
焦炭炼铁成功了,那奔腾的金红铁水昭示着未来的锋锐。
可炉膛的炸裂,如同一个狰狞的警告。而魏忠贤探子的阴影,更像是一把无声悬起的利剑!
他这年幼信王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火种,难道刚点燃,就要引来扑灭一切的狂风暴雨?
工坊内,伤者的呻吟、炉体残火的嘶嘶声、众人惊惶未定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朱由检小小的身影站在一片狼藉和混乱的中心,背对着那扇透着不祥的门缝,小小的拳头死死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缓缓转过身,稚嫩的脸上再无半分孩童的惊惶,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凝固的沉静。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越过惶恐的方正化,望向门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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