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陷入僵局,萧悦知被暂时停职的命令如同一道冰冷的铁闸,将她与案件的直接调查权无情地隔开。上级的语气公式化却不容置疑,要求她“配合心理评估,等待进一步通知”。办公室里往日并肩作战的同事,此刻投来的目光也变得复杂难辨,有关心,有疑惑,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萧悦知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她自己,似乎成了网中央的猎物。
她没有回家。那个曾经提供庇护的私人空间,在经历了老宅的记忆陷阱和凶手的直接威胁后,已不再感觉安全。她驱车来到城市边缘一处废弃的货运码头,这里是她过去处理一些棘手线人时偶尔使用的碰头点,锈蚀的集装箱如同钢铁巨兽的残骸,杂乱堆叠,形成一片寂静而复杂的迷宫。咸涩的海风裹挟着铁锈和腐烂海藻的气味灌入车内,反而让她因愤怒和压抑而灼热的头脑稍稍冷却。
叶枫临如幽灵般准时出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衣物,神情在码头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常,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停职通知收到了?”他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萧悦知冷哼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效率真高。看来我们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她侧过头,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叶枫临的脸,“现在,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那个你所说的,藏在警队内部的‘干扰力量’。”
叶枫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轻薄如纸的加密存储设备,递了过去。“这里面,是‘父亲’残留网络的部分通讯记录和资金流向截取。过滤掉干扰信息后,有几个加密通讯节点的物理位置,与市局内部几个特定区域的网络活动高度重合,时间点也完美对应了案件调查的关键节点——线索中断、布控失败、信息泄露。”
萧悦知接过设备,指尖传来金属的冰凉触感。她没有立即查看,只是紧紧攥住,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名字。”她盯着他,语气不容置疑,“我要的是名字。”
叶枫临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海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码头远处传来货轮低沉的汽笛声,悠长而压抑。
“直接指认没有意义,悦知。你需要证据,确凿的、无法反驳的证据。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人,或许比你想象的更接近你,也更让你难以接受。”
萧悦知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掠过,但她强行将其压下。“是谁?”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
“副队长,陈国明。”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国明?那个从她警校毕业进入刑警队就一直对她颇为关照,手把手教她勘察现场、分析线索,被她私下里视为半个师父的陈副队长?那个总是皱着眉头抽烟,抱怨案件棘手,却会在她熬夜查案时默默给她泡一杯浓茶的长者?那个在领导面前多次力排众议,支持她那些看似出格却往往直指核心的推断的上司?
荒谬!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从心底涌起。
“不可能!”萧悦知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陈队他……他有什么理由?他为警队奉献了大半辈子!叶枫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枫临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神情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理由?‘知我’计划能提供的,远非金钱或权力那么简单。或许是承诺治愈他女儿那罕见的遗传性神经系统疾病,现代医学束手无策,但‘父亲’掌握的技术,也许能创造奇迹。或许,是更早的时候,陈国明自己或其家人就曾是计划的‘受益者’或‘实验品’,只是他自己未必完全知情。控制人心的手段,‘父亲’从不缺乏。”
他操作着自己的便携终端,调出几段经过处理的音频和转账记录。“听听这个,看看这个。”
第一段音频背景嘈杂,但能清晰分辨出陈国明那略带沙哑的嗓音,正在用加密频道与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通话,内容涉及对一次关键布控行动的“建议性调整”,正是这次调整,让警方错过了抓捕凶手的最佳时机。第二段音频,则是他在另一场通话中,有意无意地将调查方向引向一个错误的嫌疑人,浪费了大量警力。
而资金流向虽然几经周转,隐蔽极深,但最终指向的一个海外空壳公司,其背后隐约浮现的操控者,与叶枫临提供的“父亲”网络核心成员存在关联。有一笔数额不小的资金,甚至在特定时间点,流入了与陈国明女儿海外就医医院有关联的一个研究基金会账户。
证据链或许还不够完美到在法庭上百分百定罪,但对于深知内情和调查过程的萧悦知来说,这已经足够有说服力。每一段音频,每一笔资金,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碎了她心中那个正直、可靠的副队长形象。
她靠在驾驶座上,闭上眼睛,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信任构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出现了深刻的裂痕。不是遥远的、面目可憎的敌人,而是身边最熟悉、最信任的人之一。这种背叛,比凶手的直接威胁更让人心寒彻骨。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法理解的痛苦。
“因为‘父亲’最擅长的,就是寻找并利用人性的弱点。亲情、欲望、恐惧、遗憾……都是他可以撬动的杠杆。”叶枫临的声音低沉,“陈国明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现在的位置,能有效地为‘父亲’的计划保驾护航,误导调查,确保‘仪式’按照预定轨迹进行,直到你……成为最终的祭品。”
萧悦知猛地睁开眼,眼底之前的迷茫和痛苦已被锐利的光芒取代。“所以,他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东奔西跑,看着我一次次接近真相又一次次被他引向歧路?看着我为此痛苦、挣扎,甚至怀疑自己?”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可以这么理解。”叶枫临点头,“他是‘知我’计划嵌入警方内部的一双眼睛,一只有力的手。拔掉他,不仅能斩断‘父亲’的一条重要臂膀,也能为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扫清障碍。”
“接下来?”萧悦知看向他。
“ ‘父亲’已经发出了邀请。但在我们赴约之前,必须确保后院不会起火。一个隐藏在内部的敌人,太危险了。”叶枫临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那片废弃码头的黑暗,“我们需要一个计划,让他自己暴露出来。人赃并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人就在这狭小的车厢里,借助便携设备微弱的光芒,反复推敲、完善着计划。海风越来越大,拍打着车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内部清洗奏响序曲。萧悦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个人情感剥离,纯粹以刑警的思维去分析陈国明的行为模式、工作习惯、心理弱点。
她回忆起无数次与陈国明共事的细节。他习惯在压力大时独自去楼梯间抽烟;他有一个用了很多年的、看似老旧的保温杯;他对某些特定类型的案件信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注;他在几次案情分析会上,看似无意实则巧妙地引导了讨论方向……以往被忽略的蛛丝马迹,此刻在怀疑的透镜下,变得清晰而可疑。
“他谨慎,多疑,但并非无懈可击。”萧悦知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他对‘知我’计划的忠诚,建立在‘父亲’能解决他女儿病痛的希望之上。这是他的软肋,也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关键。”
她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案。利用叶枫临伪造的、关于“父亲”方面最新研发的、“可能治愈”其女儿疾病的“突破性技术”或“特效药物”的信息作为诱饵。这份信息需要足够逼真,包含只有“父亲”核心圈才知道的、关于那种疾病的专业细节和所谓“治疗原理”,并且要营造出一种紧迫感——比如,“药物”需要特定条件保存或运输,机会稍纵即逝。
信息传递的渠道必须看似偶然,却又在情理之中,确保能引起陈国明的注意且不让他起疑。萧悦知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中介——警队内部那个与陈国明私交不错、同样为女儿病情忧心忡忡的老法医。可以通过一些技术手段,让一份看似无意中泄露的、来自“匿名线人”的加密医疗报告,“恰好”流入老法医的视线,再由他“自然”地转告给陈国明。
“他会上钩的。”萧悦知笃定地说,“为了女儿,他冒不起这个险,一定会想办法亲自确认,甚至尝试联系‘父亲’的人获取更多信息或拿到‘药物’。”
“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他行动的时候,抓住他。”叶枫临接口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地点不能在市局,太敏感,容易打草惊蛇。需要设定一个他认为是安全的、可以进行这种秘密交易的外部地点。”
“旧港区三号码头,b7仓库。”萧悦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个地点,“那里下周中有批被扣押的走私货物要转运,陈队作为分管领导,前去视察合情合理。仓库内部结构复杂,便于我们布控和隐藏。而且,那里信号屏蔽严重,常规通讯手段效果很差,他如果要与外界联系,很可能会使用我们已知的那个加密频道,方便我们捕捉和记录。”
计划的核心框架就此确定。细节的填充、技术的支持、人员的调配(萧悦知决定动用极少数绝对信得过的老部下,以及寻求那位一直暗中支持她调查的、级别更高的、与陈国明并非同一派系的副局长协助),都需要周密安排。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接下来的几天,对萧悦知而言是一种煎熬。她表面上遵从停职命令,待在家中“休息”,接受安排的心理评估,实则心神紧绷,与叶枫临以及那几名核心队员保持着秘密联络,密切关注着陈国明的一举一动。
诱饵被成功地投放了出去。通过精心的设计,那份伪造的医疗报告“意外”地出现在了老法医的办公桌上。正如所料,老法医在震惊和希望交织之下,立刻联系了陈国明。监听设备捕捉到了陈国明在接到电话那一刻,呼吸明显变得粗重,尽管他语气依旧保持着镇定,安慰老法医不要声张,交由他来处理。
鱼儿闻到了饵料的香味。
行动前夜,萧悦知几乎一夜未眠。她反复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步骤,设想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对陈国明背叛的愤怒和失望,与即将亲手揭开真相的紧张感交织在一起。叶枫临则在深夜发来一条简讯:“万事俱备,静待黎明。”
行动日,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雨水。旧港区三号码头一如既往地忙碌而喧嚣,吊车的轰鸣、集装箱卡车的穿梭,构成了完美的背景噪音。b7仓库附近,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布控。萧悦知藏身于仓库二层一个隐蔽的观察点,透过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预留出的空地。叶枫临则在仓库外的一辆伪装成工程车的指挥车内,负责技术监控和外围策应。几名精干的队员分散在仓库各处关键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午两点十分,陈国明的公务车准时出现在码头。他带着两名下属(并非知情队员),例行公事地开始视察转运准备工作。一切看起来毫无异常。
萧悦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陈国明神情如常,甚至还在指挥工人注意安全。他会不会察觉了?计划是否出现了纰漏?
大约半小时后,陈国明以“需要单独核对一批敏感物品清单”为由,支开了两名下属,独自一人走向了b7仓库深处,那个预定的“交易地点”。他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旧保温杯,步伐稳健,但萧悦知敏锐地注意到,他另一只放在裤兜里的手,似乎握得很紧。
他走到了空地中央,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人跟踪。然后,他快速从内衣袋里掏出了一个非警方配发的、样式老旧的加密手机。
就是现在!
萧悦知对着微型麦克风发出了行动指令。
几乎在指令发出的同时,仓库几个方向的阴影中,迅速闪出数名队员,呈包围态势向陈国明逼近。仓库高处的探照灯骤然亮起,刺眼的光柱将陈国明笼罩其中。
陈国明猛地一惊,手中的加密手机差点掉落。他脸上瞬间闪过震惊、慌乱,但很快又被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灰败之色所取代。他没有试图逃跑,也没有反抗,只是缓缓地放下了拿着手机的手,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萧悦知藏身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层遮蔽物,看到后面的她。
“陈队。”萧悦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一步步走下铁制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清晰而冰冷。她走到光柱边缘,与站在中心的陈国明对视着。曾经熟悉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愧疚、挣扎,还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疲惫。
“悦知……”陈国明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还是到了这一步。”
一名队员上前,谨慎地取走了他手中的加密手机和腰间的配枪。另一名队员开始对他进行搜身。
萧悦知走到他面前,距离如此之近,能看清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新生的白发。她心中百感交集,愤怒、失望、甚至还有一丝残留的、不忍目睹的痛楚。
“为什么,陈队?”她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中已久的问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一直那么相信你。”
陈国明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被灯光照得发亮的水泥地。“为了小雅……我女儿。”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痛苦,“你知道她的病,国内外的专家都看了,都说……希望渺茫。直到三年前,有人联系上我,说他们有办法,有一种前沿的基因干预技术……他们展示了‘成功案例’,给了我希望。”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我开始只是提供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后来……越陷越深。他们用小雅的生命拿捏着我,我没办法……悦知,我没得选……”
“没得选?”萧悦知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就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的人死去?就可以一次次误导调查,把我和整个警队耍得团团转?就可以助纣为虐,帮那个疯子完成他所谓的‘仪式’?陈队,你穿上这身警服的时候,宣誓的是什么?!”
陈国明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更加灰败,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 ‘父亲’承诺了你什么?治愈你女儿的真正方法?还是只是一个永远画在墙上的饼?”萧悦知逼问。
“……他们定期给我一种抑制剂,说是能延缓病情恶化,真正的根治方案……需要等‘计划’最终阶段完成。”陈国明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我在犯罪,我知道我对不起这身警服,对不起你的信任……但我……我只是一个想救女儿的父亲……”
就在这时,叶枫临从指挥车那边传来了信息,已经初步检查了陈国明的加密手机,里面存有与“父亲”方面最近的联系记录,以及他泄露给对方的数次警方行动细节。证据确凿。
萧悦知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她看着眼前这个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男人,那个曾经教导她“警察的意义在于守护”的导师,心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
“带走。”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对旁边的队员下令道。声音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两名队员上前,给陈国明戴上了手铐。金属卡扣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被带离时,最后回头看了萧悦知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
萧悦知站在原地,没有回头。探照灯的光柱依然亮着,照着她孤身伫立的背影。内鬼已然浮现,最大的障碍之一被清除,前路似乎清晰了一些。但她的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充满了更深的沉重与悲凉。信任的基石崩塌,带来的不仅是前路的畅通,还有内心深处难以愈合的伤痕。
她知道,扳倒陈国明只是开始,只是斩断了“父亲”伸向警队的一只触手。真正的风暴,那个隐藏在重建研究所深处的最终对决,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她,必须带着这身伤痕和更加坚硬的意志,继续走下去。
码头外,阴沉的天空终于落下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仓库的铁皮屋顶,发出密集而压抑的声响,仿佛为这场内部的悲剧奏响了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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