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少峰书澜
晨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这片人迹罕至的深山幽谷。谷底,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穿过,水声潺潺,敲碎了林间的寂静。溪边,一块表面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上,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裤腿挽到膝盖,赤着双足浸在冰凉的溪水里。手中握着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竹制钓竿,鱼线垂入水中,随着微波轻轻晃动。他身形挺拔,即使是这样闲散的姿态,也隐隐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稳气度。只是他的面容,却像是被这山谷间的寒雾浸染过,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沉寂与冷漠。
这便是化名“萧默”的萧少峰。
距离那场血染宫闱、痛失所爱的巨变,已过去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足以磨平许多棱角,冲淡许多悲喜,却似乎未能将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沉郁与孤寂化开分毫。他选择隐匿于此,与其说是归隐,不如说是一种放逐,放逐那段无法回首的过去,也放逐了那个曾权倾朝野、意气风发的自己。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部分雾气,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萧少峰的目光落在水面的浮漂上,却又仿佛穿透了水面,看到了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到仿佛要化作溪边另一块顽石。鱼篓里空空如也,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能否钓上鱼来。垂钓,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强迫自己沉静下来,与这死水般的心境融为一体的方式。
突然,他空着的左手下意识地探入怀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一样物事。
那是一支玉簪。
玉质并非顶级的羊脂白玉,只是寻常的青白玉,却打磨得异常温润光滑。簪身素雅,没有繁复的雕饰,只在簪头巧妙地勾勒出几朵含苞待放的玉兰,形态灵动,仿佛能嗅到若有似无的清香。这是韩书澜曾经最常佩戴的发簪之一,她说她喜欢玉兰的“素净清华,不与人争”。
宫变那夜,混乱之中,他只来得及抢回这支她遗落的簪子。此后经年,这便成了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也是扎在他心口最深的一根刺。
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簪身上那熟悉的纹路,萧少峰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刻骨的痛楚、蚀心的悔恨、还有那被强行压抑、却从未熄灭的温柔。他闭上眼,脑海中便不可抑制地浮现出那张巧笑倩兮、才气纵横的容颜。她抚琴时低垂的眉眼,她与他论策时闪烁智慧光芒的双眸,她最后推开他时,那决绝而凄美的笑容……
“书澜……”
一声极轻、极哑的低唤逸出唇瓣,瞬间便消散在山风里,轻得仿佛从未存在过。可这声呼唤却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记忆的洪闸,那些被他深埋的、带着血色与泪光的过往碎片,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溺毙。
功高震主,帝心猜忌,精心策划的陷阱,步步紧逼的杀机……他萧少峰自问纵横朝堂十数载,算无遗策,却终究没能算到,自己会连累最深爱的女子付出生命的代价。她本可以置身事外,以她的聪慧和玄门背景,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却为了救他,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必死之局。
“香消玉殒”。
这四个字,是他余生都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当想起,便觉心肺都被撕裂般的疼。
他曾是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摄政王,手握重兵,权倾天下。可在那夜,他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看着她嘴角残留的血迹,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所谓的权力、谋略,在真正的失去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他血洗了叛军,用无数人的鲜血为她陪葬,可那又如何?终究换不回她展颜一笑。
心,在那一刻,便已经死了。
随她而去的,不仅是那个名为“韩书澜”的女子,还有那个名为“萧少峰”的摄政王。活下来的,只是一个顶着“萧默”之名,在这深山中苟延残喘的空壳。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重新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死寂。他将玉簪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贴身放好,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虚幻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不同于寻常山林声响的动静,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
萧少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片山林是他的禁地,除了偶尔闯入的野兽,鲜有人迹。这脚步声轻巧而带着迟疑,显然是人,而且,似乎是个……女子?
他并未回头,甚至没有改变坐姿,但全身的肌肉已在瞬间进入了某种戒备状态。看似放松的姿态下,是猎豹般的警觉。三年的隐居,并未完全磨去他刻入骨子里的警惕与本能。他依旧是他,那个即便在睡梦中也能感知危险的萧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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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灌木丛后,韩书澜——此刻易容化名“阿澜”的女子,正小心翼翼地拨开带刺的枝条。
她穿着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裙,颜色素净,背上背着一个半旧的竹制药篓,里面装着几株刚采到的常见草药。她的脸上用了特殊的药汁,略微改变了肤色和五官的细微轮廓,让她看起来只是个面容清秀、略带憔悴的乡下采药女,唯有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流转间透着掩不住的聪慧与灵秀。
为了躲避曾经的仇家,也为了彻底斩断与过去的牵连,她不得不改头换面,隐匿行踪。三年前那场“死亡”,是她借助玄门秘术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之计。代价是惨重的,她几乎耗尽了修为,才勉强制造出假死的幻象,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
想到那个名字,她的心口便是一阵细密的抽痛。萧少峰。她不知道他后来如何了,是生是死?她不敢打听,也不能打听。既然选择了“死去”,她便不能再与过去有任何瓜葛,否则,不仅前功尽弃,更会为他带来新的危险。这三年,她辗转流离,最终选择了这处远离京城、看似平静的江南之地,靠着日渐恢复的医术和一点粗浅的防身功夫,采药行医,勉强维持生计。
今日,她是为了寻找一株颇为罕见的“七星莲”而入山渐深。据医书记载,此药喜阴,多生长在幽谷溪涧之旁。循着药性推断,这片雾气氤氲、溪流环绕的山谷,正是最有可能生长七星莲的地方。
谷中景色幽静,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韩书澜深吸一口气,暂时抛开了心中的纷扰,专注地搜寻着药草的踪迹。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掠过草丛、石缝、树根,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处背阴的岩石下,几片呈北斗七星状排列的翠绿叶片,映入了她的眼帘。
“找到了!”她心中一喜,快步上前,蹲下身,仔细确认无误后,才从药篓侧袋中取出小巧的药锄,准备小心翼翼地将其连根挖出,不伤及根系。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于采药之时,并未察觉到,自己已经踏入了一片无形的“领域”。一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如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她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雾气稀薄了许多,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溪流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溪流对岸,那块青石之上。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极其奇怪的男人。
他背对着她这边的大部分视线,只能看到一个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以及那根垂入水中的钓竿。他仿佛与这山、这水、这石头融为了一体,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若不是她感官敏锐,几乎要忽略他的存在。
韩书澜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深山老林,怎会有人在此垂钓?而且,看那姿态,绝非寻常山野村夫。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药锄,身体微微紧绷。
是敌是友?是偶然在此的隐士,还是……冲着她来的?
三年的逃亡生涯,让她对任何潜在的威胁都保持着高度的敏感。她屏住呼吸,试图悄无声息地后退,离开这片突然变得危险起来的区域。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与她作对。她脚下的一块松动的石头,在她移动重心时,“噗通”一声滚落进了溪水里,溅起一小簇水花。
这声响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青石上的人,动了。
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只是握着钓竿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肤色是因常年户外活动而形成的健康麦色,下颌线条刚毅,薄唇紧抿。他的五官算得上英俊,却像是被冰霜覆盖,不带丝毫表情。而最让韩书澜感到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沉寂无波,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激起一丝涟漪。然而,就在这死寂的深处,韩书澜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锐利光芒,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冷电,带着审视、警惕,以及一种……她无法形容的,近乎荒芜的冷漠。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截枯木。
韩书澜的心脏,在与他视线相接的刹那,猛地一缩!
不是因为那目光中的冰冷和审视,而是因为……那双眼睛!
太像了!
尽管面容完全不同,气质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曾经温润如玉、眉眼含笑的贵公子,一个是眼前冰冷如山岩、沉寂如死水的陌生男子——但那双眼睛的轮廓,那深瞳的颜色,尤其是偶尔流转过的、那种居于上位者不自觉的审视与掌控感,竟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有着惊人的、让她心惊肉跳的相似!
不,不可能!
韩书澜在心中立刻否定了这荒谬的念头。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他应该在京城,在他的王府,或者……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继续着他的权势生涯。就算他遭遇不测,也绝无可能出现在这江南的深山之中,以这样一副樵夫猎户般的模样垂钓。
一定是错觉。是这三年来的思念与愧疚产生的幻觉。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头那莫名的慌乱与悸动。
然而,对方显然不打算让她就这样离开。
“何人?”
两个字,低沉、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却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寂静的水面,打破了山谷的宁静。没有询问,没有好奇,只有纯粹的、不容置疑的质询。
韩书澜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害,带着几分采药女应有的怯懦与惶恐:“对、对不起,这位……大哥。我是山下青山镇的采药人,名叫阿澜。是为了寻一株草药,不小心误入了这里,打扰了您清净,我这就走。”
她说着,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想转身离开。
“站住。”
冰冷的命令再次响起,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韩书澜的脚步僵在原地。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牢牢地钉在她的背上,让她脊背发寒。
萧少峰看着她。这个自称“阿澜”的采药女,身形纤细,穿着朴素,脸上带着山野女子常见的风霜之色。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合理。然而,就在她刚刚抬头与他对视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她那双眼睛。
清澈,明亮,带着惊慌与警惕,但深处却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坚韧与智慧。而最让他心神剧震的,是那双眼的轮廓,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尤其是右眼眼角下那一颗几乎淡不可见的小小浅痣……竟与他记忆中,那张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描摹的容颜,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书澜……
这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理智瞬间回笼。不可能。他亲眼看着她倒下,感受过她逐渐冰冷的体温。是他亲手将她葬在了京郊的梅林之下。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数千里之外的江南深山?还变成了一个如此……普通的采药女?
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利用他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布下的又一个陷阱?
三年的沉寂,并未消磨掉他深入骨髓的权谋思维与疑心。任何不寻常的巧合,在他眼中都值得警惕。尤其是,涉及到“韩书澜”这个名字,哪怕只是一点点相似的影子。
他的眼神愈发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向韩书澜笼罩过去。
“青山镇?”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采药,需要走到这么深的山里来?”
他一步步走近,目光如同鹰隼,仔细地审视着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试图找出易容的痕迹,或者任何一丝伪装下的破绽。
韩书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那绝非普通山民所能拥有。这种压迫感,她只在极少数身居高位或武功极高的人身上感受过。他果然不是普通人!
“是……是为了七星莲。”她强迫自己镇定,尽量自然地解释道,“这药喜阴,只长在这种深谷溪边。镇上李郎中的药方里急需这味药,所以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萧少峰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距离近得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微凉气息。他的目光,正死死地盯在她眼角的那颗浅痣上。
就是这颗痣!位置、形状,都与书澜的一模一样!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紊乱了一瞬,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但很快又被强行压制下去。他不能确定。这世上有相似容貌的人并非没有,更何况只是一颗痣?
但他心中的疑虑和那莫名涌起的、混合着痛楚与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让他无法轻易放她离开。
“抬起头。”他命令道,声音更冷了几分。
韩书澜依言微微抬起头,心中却是警铃大作。他为何如此关注她的脸?难道他看出了什么?她的易容术虽非顶级,但应付寻常人绰绰有余,可若对方是精通此道的高手,或是……像“他”那样观察力极其敏锐的人……
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相遇。
这一次,韩书澜看得更清楚了些。除了那令人心悸的相似轮廓,这双眼睛本身,是如此的陌生,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与死寂,还有一丝深埋的、仿佛对世间一切都已厌倦的疲惫。这与她记忆中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或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眸子,截然不同。
果然只是相似而已。她心中苦笑,自己真是魔怔了。
而萧少峰,也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恐惧、戒备,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唯独没有他期望看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熟悉与情意。
不是她。
确认的瞬间,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将他心中那刚刚燃起的一星半点火花彻底熄灭。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自我嘲弄。
萧少峰啊萧少峰,你还在期待什么?她早已不在了,是你亲手埋葬的她!这世上,再无韩书澜!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既然不是她,那么眼前这个女子,无论是因为巧合长得相似,还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排的棋子,都与他无关。他不想再与任何外界的人、任何可能勾起回忆的事物有牵扯。
“滚。”
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字眼。他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心中的那个影子,或者让自己那刚刚被搅动的心湖再起波澜。他倏然转身,重新走向那块青石,背影决绝而孤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审视与对峙从未发生。
韩书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毫不客气的驱逐弄得一怔,随即一股屈辱和怒气涌上心头。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先是像审犯人一样质问她,紧盯着她看,现在又如此无礼地让她“滚”?
但她深知,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与一个身份不明、气息危险的男人起冲突绝非明智之举。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咬了咬下唇,不再多说一个字,背起药篓,转身便走,脚步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茂密的林间,再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萧少峰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坐回青石上。
溪水依旧潺潺流淌,阳光依旧明媚,山谷依旧寂静。
可他心中那片死寂的湖,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怔怔地望着水面,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双与故人惊人相似的眉眼,以及那颗位置一模一样的浅痣。
“阿澜……”他无意识地低喃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世上当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还是……这命运,觉得他受的折磨还不够,还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反复凌迟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闭上眼,任由那熟悉的、带着血色的痛楚将自己淹没。指间,仿佛又感受到了怀中那支玉簪冰凉的触感。
书澜,若你在天有灵,可知我今日……竟险些将旁人错认作你?
真是……可笑,又可悲。
山谷幽静,唯有风声过耳,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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