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窗外,沉闷的雷声在厚重的云层后滚动,仿佛压抑着某种即将爆裂的情绪。书房内,烛火被穿堂风带得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也将端坐书案后的家主李明启那张刻板严肃的脸映照得晦暗不明。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李明启面前,一张质地考究、盖着皇家印鉴的文书,如同一道冰冷的符咒,静静躺在紫檀木的桌面上。那是解除婚约的契书,由六王爷府正式递来,只需李红玉——这个在家族中如同影子般存在的三女儿——签下名字,便可尘埃落定。
“签了吧。”李明启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对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下着指令。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几步之外站着的女儿,目光落在契书上,仿佛那才是值得关注的主角。“六王爷天纵奇才,年仅十七便已踏入三阶之境,更是皇家学院副院长的亲传弟子,前途无量。他这样的人中龙凤……婚约于他,已是束缚。”
“束缚?”李红玉,不,此刻更确切地说是融合了两世灵魂的阮红玉,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冷笑掠过她的唇角。六王爷慕容景琰?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属于“李红玉”的屈辱记忆,如同沉渣般被搅动起来。
天才?束缚?
月华帝国谁人不知六王爷慕容景琰?十七八岁的三阶修士,在灵气稀薄的世俗皇朝,这简直是惊世骇俗的成就。除了那位受伤的三王爷。皇子里就属他是帝国最耀眼的星辰,是皇家学院那位脾气古怪、地位超然的副院长的关门弟子。无数名门贵女将他视作梦中良人,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站在他身边,分享那份无上荣光。
可这些千娇百媚的幻想,在李红玉的记忆里,却凝结成了乞巧节那晚的冰冷画面。
记忆如潮水,带着苦涩的咸腥味涌来。
那一年,她刚满十岁。娘亲病逝的阴霾还未散去,父亲漠视,父亲刻意抬上来的平妻,现在的主母对她的阴狠,刻薄,水涨船高的嫡姐(以前的庶姐)欺凌。乞巧节的热闹喧嚣是别人的,属于她的只有辘辘饥肠。她像一抹游魂,在灯火阑珊、笑语喧天的街巷里穿梭,奢望能找到一点别人遗落的、可以果腹的东西。
就在那时,她看见了他们。
灯火最璀璨的拱桥之上,年仅十三四岁、已初具风华的慕容景琰,锦衣华服,意气风发。而他身边,巧笑嫣然,美目流转的女子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嫡长姐——李玉香。少女粉面含春,少年英姿勃发,两人并肩而立,低声笑语,宛如画卷中最般配的金童玉女。周围是艳羡的目光和低低的赞叹。
而桥下的阴影里,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李红玉,正死死盯着一个滚落在泥水里的、被踩扁的包子。那刺目的对比,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幼小的心。自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她只能远远地望着,望着那个名义上是她未婚夫的少年,与她的嫡姐言笑晏晏。那一刻,对“婚约”那点微弱的、赖以生存的期待,也变成了尖锐的讽刺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后来,慕容景琰也曾数次来过李府。每一次,都是为了寻李玉香。每一次,李红玉都只能躲在最偏僻的角落,像窥探另一个世界般,听着正厅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听着下人们窃窃私语着“王爷和大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了那纸婚约,白白耽误了王爷”……那些话语,字字如针,扎在她心上,硬生生地“揪痛揪痛的”。
然而——
阮红玉微微闭了下眼,心里对着身体里李红玉的执念说道,“既然这一世的我成了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的仇我会报,同时我也会代替你好好的活下去,活得潇洒,过得漂亮。所以你的对他的执念是时候放下了。”再睁开时,那双曾经盛满怯懦与痛苦的眸子,已然清澈深邃,沉淀着一种历经沧桑的通透和……冰冷的不屑。
废物?
那个食不果腹、任人欺凌、无法修炼的“李红玉”早已死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寒夜。
如今的她,是阮红玉!是身负前世记忆、曾站在炼丹界巅峰俯瞰众生的第一天才!这具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蕴含着对灵药无与伦比的亲和力;她的识海中,烙印着无数早已失传的丹方和控火秘术。区区一阶炼丹师?那不过是她刻意压制、避免惊世骇俗的起点罢了。她体内蛰伏的力量,足以让整个月华帝国为之震动!
这纸婚约?这所谓的皇家束缚?
呵!
阮红玉心底的冷笑几乎要冲破喉咙。解了?正合她意!甚至,她觉得这解脱来得太迟、太廉价!慕容景琰?不过是个坐井观天、傲慢短视的世俗天才,连给她前世提鞋都不配!
可就在她准备顺应心意,干脆利落地签下那休书般的契书时,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悲愤猛地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那不是她的情绪!是属于那个已经消散的“李红玉”的执念!那个卑微的灵魂,至死都在渴望着父亲的认可,哪怕只有一句公正的评价,一个不带偏见的眼神!
这执念如此顽固,竟在此时强行拉扯着她的意识。阮红玉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锥心的委屈和不平——凭什么?就因为我生母卑微?就因为我不曾显露光芒?就活该被所有人踩在脚下,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要被轻易夺走,还要被冠以“不配”之名?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不属于自己的悲鸣,但那股执念却驱使着她,让她没有立刻拿起笔。
烛火跳跃,光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是曾经的闪躲与怯懦,而是如同深潭古井,平静无波地、直直地投向书案后的李明启。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能穿透一切虚伪的表象。
“父亲,”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寂静的书房里,“您也觉得,玉儿……配不上六王爷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明启终于抬起了头。他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错愕和……一种被冒犯的不悦。这还用问吗?这答案不是早已刻在所有人的脸上、写在这封契书上了吗?整个李家,上上下下,谁不心知肚明?她李红玉,一个无依无靠、曾经无法修炼的庶女,与天之骄子萧景琰,本就是云泥之别!她此刻的平静和这句明知故问,在他看来,简直是不识抬举的愚蠢和纠缠!
他张了张嘴,那句刻在心底的、理所当然的“是”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然而,对上女儿那双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那里面似乎蕴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力量,那句“是”竟莫名地卡在了喉咙里。他感到一丝烦躁,更多的是一种被忤逆的愠怒。
“红玉!”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事已至此,纠缠这些无谓的问题有何意义?认清自己的位置,莫要做那不切实际的妄想,徒惹人笑柄!签了它,对你,对李家,对六王爷,都是解脱!这才是明智之举!”
“明智之举……”阮红玉在心中无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属于“李红玉”的那部分灵魂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哀泣。果然啊……注定是要失望的。这所谓的父亲眼中,何曾有过一丝一毫对她的公正?
属于阮红玉的冰冷理智彻底压倒了那残存的执念。她看着李明启那张写满不耐和“为你着想”实则只为家族利益考量的脸,一股磅礴的傲气与不屑自灵魂深处升腾而起。
解脱?
好一个解脱!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契书纸张。李明启紧锁的眉头似乎因此舒展了一瞬,以为她终于认命。
然而,阮红玉的手指并未去拿笔,而是轻轻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按在了那张象征着屈辱和否定的契书上。她微微歪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冰刃的笑意。
那笑容里,再无卑微,再无期待,只有洞穿一切的嘲讽和即将破茧而出的、凤凰涅盘般的决绝。
李明启被她这反常的笑容和动作弄得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骤然升起。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伴随着一道撕裂夜幕的惨白闪电和震耳欲聋的惊雷,轰然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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