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日子，因三个新生的加入，陡然变得拥挤而喧嚣，却也更加刻板森严。
每日卯时，天光未亮，刺骨的寒意中，五个大小不一的身影便必须准时出现在后院空地。
夜凰如同冰冷的雕塑，立于前方，目光扫过，无人敢有迟滞。
基础体魄训练，格斗架势，反应练习……
项目依旧，强度却因人数增多而更显残酷。
王铁柱和李狗蛋被迫承担起“师兄”的职责，不仅自身动作需标准无误，还需纠正新人的错误。
但凡有一人出错，全体受罚。
通常是更为耗时的静立或重复枯燥的基础动作直至力竭。
三个新人苦不堪言。
那个写得慢却全对名唤石头的男孩体力最差，往往练不到一半就已脸色发青，摇摇欲坠，却因夜凰冰冷的目光和连坐的惩罚，死死咬着牙硬撑。
名叫二妞的女孩则时常因力道不足、动作绵软而被呵斥，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拼命憋回去。
最为跳脱的栓子则因毛躁和注意力不集中，吃了最多苦头，摔得鼻青脸肿是常事。
晨训结束，匆匆扒完绝称不上美味的早饭，文课便开始了。
夜凰的教学方式简单粗暴至极。
她将需要识习的文字或背诵的经义条目或算学口诀写在唯一的一块木板上，限定时间，然后便由王铁柱和李狗蛋分别带领石头、二妞和栓子进行教习。
她本人则在一旁或处理自己的事务，或冷眼旁观。
“教习者，需令其明了；受教者，需即刻掌握。一炷香后考核，通不过者，教与学皆罚。”这是她定下的铁律。
于是，王铁柱不得不绞尽脑汁，将夜凰曾灌输给他的那些理解，用更浅显的方式解释给懵懂的石头听；李狗蛋则需反复演示算盘打法，督促二妞和栓子练习。
压力瞬间转移到了两个“师兄”身上，他们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教会别人”远比“自己学会”要难得多。
而午后的劳作担水、劈柴、清扫、侍弄菜地……
这些活计对于贫苦出身的孩子本不算什么，但在极高的标准和要求下，便显得格外艰难。
水不能洒出一滴，柴需劈得大小均匀，地需扫得不见纤尘，菜畦里的杂草必须一根不剩。
夜凰巡视其间，目光如刀，任何一点瑕疵都会招来冰冷的斥责和全组额外的劳役。
沉默寡言的石头往往选择最重的担水活儿，埋头苦干，不言不语，只是速度始终快不起来。
二妞心细，被分配擦拭和除草，总能做得一丝不苟，但力气小，重活便显得吃力。
栓子最初还想偷奸耍滑，被王铁柱板着小脸严厉训斥了几次，又连着拖累全体受了罚，才渐渐收敛，只是眼神里总藏着些不服气与怨怼。
夜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从不干预他们之间的磨合与摩擦，只在失控边缘予以最冷酷的镇压。
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只集中在那些冰冷的规矩和标准上。
然而，无人知晓，在每个深夜，当整个书院陷入沉睡，她会如同幽灵般悄然起身，检查白日里每个孩子劳作过的区域，井台边残留的水渍、柴堆的整齐度、窗棂死角的灰尘、菜畦边缘是否留有断草……
甚至他们会无意识地在沙地上写画些什么。
她在观察，评估，印证白日的印象。
石头，耐性极佳，心性憨直甚至有些愚钝，执行力尚可，但缺乏变通，易钻牛角尖。
二妞，观察力敏锐，做事认真谨慎，但胆怯，缺乏主见，易受他人影响。
栓子，小聪明多，反应快，但心浮气躁，吃不得苦，有投机取巧的倾向，且对王铁柱和李狗蛋隐隐有嫉妒之心。
三个人的性情特点，在夜凰脑中逐渐清晰。
而蜂鸟带来的外部消息，也未曾中断。
那些“生面孔”监视依旧，却似乎并未采取进一步行动，仿佛在耐心等待着什么。德云书院那边，孙夫子依旧“病着”，其妻弟与户房张书吏的接触也变得更为隐蔽。
一切，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夜凰心知肚明，对方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将人手名正言顺送入书院的契机，或是等这三个新人中，有人被这里的艰苦逼退，被外界的诱惑吸引。
她并不急躁。
猎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她甚至有意无意地，开始给这三个新人增加一些额外的“考验”。
比如，故意在栓子负责打扫的区域边缘，掉落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铜钱。
比如，让二妞单独去后院取一件并不急需的农具，而那时天色已近黄昏。
比如，在石头劈柴时，故意指出他昨日劈的柴火中有几根不符合要求，责令其重新劈过，却不说具体是哪些。
她在观察他们的反应。
栓子左右看看，飞快地将铜钱揣进了自己怀里，脸上闪过一丝窃喜。
二妞看着昏暗的后院，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吓得小脸发白，几乎是小跑着回来。
石头则对着那堆柴火发了很久的呆，最后默不作声地将其全部重新劈过，即便其中大部分原本并无问题。
夜凰得到反馈，面无表情。
这日傍晚，劳作方歇，众人都疲惫不堪。
栓子凑到二妞身边，小声嘀咕：“喂，你说…咱们在这儿这么累死累活的，图啥啊？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我听说德云书院那边……”
“栓子！”王铁柱恰好路过，听到一耳朵，立刻沉下小脸呵斥，“胡说什么！不想待就滚！”
栓子被吓了一跳，随即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道：“我说说怎么了？本来就很累！还不让说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是你师兄！姐姐说了，书院之内，不得搬弄是非，动摇人心！”王铁柱如今气势日盛，毫不退让。
“呸！不就是早来了几天吗？神气什么！”栓子嫉妒地瞪着他。
“你！”王铁柱气得握紧拳头。
“够了。”夜凰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两人顿时噤声，垂首立正。
夜凰走过来，目光先落在栓子身上：“看来精力还很旺盛。今夜，你将《弟子规》前十段抄写五十遍。不完，不休。”
栓子脸瞬间垮了下来，却不敢反驳。
她的目光又转向王铁柱：“监管不力，口舌争锋。今夜，你监督他抄写。他未完，你亦不休。”
王铁柱抿紧嘴唇，低头：“是，姐姐。”
是夜，其他人都已歇下，唯有灶房里还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栓子哭丧着脸，一边打哈欠一边抄写。
王铁柱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对面，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笔和纸，毫不放松。
夜凰站在窗外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砺刃，需火与铁。
拭目，以待魍魉。
她的网，已悄然撒下。
只待，那不安分的鱼儿，自己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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