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彻底吹绿了清河县的山野，也吹开了清风书院后院试验田里第一拨土豆淡紫色的小花。
那几堆按照新法沤制的肥料散发着温吞的热气，渗入土壤，滋养着地下的块茎与蔓延的薯藤。
书院的日子，就在这看似平淡的弦歌诵读与躬身劳作中，如溪水般潺潺流淌。
新来的几个孩子褪去了最初的胆怯，像刚移栽的秧苗，迅速在这片独特的土壤里扎下了根。
他们跟着王铁柱摇头晃脑地背诵《百家姓》，跟着李狗蛋学习数豆子、计柴薪，跟着陈大虎有样学样地挥舞锄头。
夜凰的教学愈发显得“不务正业”。
她会在讲解《千字文》“天地玄黄”时，引申出对宇宙星空的朴素猜想；会在带领孩子们测量田亩时，引入勾股定理的简易应用；甚至会在某个雷雨将至的午后，让大家静坐廊下，聆听风声雨声，感受自然伟力，再让他们用稚嫩的文字记录下心中的震撼。
王铁柱的“小先生”当得越发称职。
他能将艰深的句子拆解得通俗易懂，也能在带领蒙童劳作时，将书中的道理与手上的活计联系起来。
他的沉稳与耐心，成了许多孩子模仿的榜样。
只是无人时，他眉宇间会偶尔掠过一丝凝重，府试的荣耀与归途的血色，如同烙印，让他比同龄人更早地懂得了“责任”二字的重量。
李狗蛋的算盘打得越发精熟。
他不仅将书院的大小账目理得清清楚楚，甚至开始尝试为书院规划，用平日里省下的零散铜钱，在夜凰默许下，通过张瘸子的渠道，进行最保守的置换和存储，梦想着有一天能靠这些“钱生钱”，让书院不再为基本的嚼用发愁。
他那小本子上，除了数字，也开始出现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关于物价波动和季节规律的符号。
陈大虎的变化几乎称得上“脱胎换骨”。
虽然他说话依旧带着点改不掉的痞气，但那股浮躁的纨绔之气已荡然无存。
哪个孩子的锄头坏了，他能三两下修好；后院鸡舍需要加固，他能带着石头找来最合适的木料；甚至连韩青山布置的体能训练，他也能咬着牙坚持下来，虽然每次结束后都瘫在地上如同死狗。
夜凰开始将一些采购、与附近佃户打交道的事务交给他，他竟也处理得似模似样，虽手段依旧直接，却不再一味蛮横，懂得了些许权衡与分寸。
石小石和赵小五依旧是两个安静的影子，但他们的“功课”范围在张瘸子的指导下不断扩大。
他们开始学习如何利用市井孩童的身份，自然地混入人群，收集零碎的信息；如何利用书院周边的鸟兽活动，判断是否有陌生人接近；甚至开始接触一些极其基础的、利用草药和常见物品处理轻微外伤和应对常见急症的方法。
他们的沉默之下，是远超年龄的敏锐与冷静在悄然滋长。
韩青山和老马的伤势早已痊愈，两人一个主内，负责书院的安全警戒和男孩子们的体能训练；一个主外，借着采买或探亲的名义，与张瘸子配合，不断延伸着听雨阁在县城及周边乡村的触角。
彭连海的覆灭留下了权力的真空，也带来了新的混乱，他们需要确保这些混乱不会波及到书院。
这一日，张瘸子从县城回来，带回的消息却让这份平静泛起了一丝涟漪。
“先生，州府那边有动静了。”张瘸子压低声音，“朝廷下了旨意，因北边战事吃紧，加征今年的夏税，而且……要求各州县推荐通晓算学、吏事之才，充实边军后勤或转运司。据说，名额有限，竞争激烈。”
夜凰眼神微动。
加征夏税，意味着底层百姓的负担又将加重，书院虽能自给一部分，但难免受到影响。
而推荐算学吏事之才……她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埋头核算的李狗蛋。
“还有，”张瘸子继续道，“我听到些风声，邻县有几个去年落第的秀才，联名向州府递了帖子，说……说咱们书院‘牝鸡司晨’，女子为师大违礼教，教授的内容更是离经叛道，恐惑乱学子心性，请求州府学政彻查。”
“牝鸡司晨……”夜凰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攻讦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德云书院倒了，自有别的“卫道士”跳出来。
“知道了。”夜凰语气依旧平淡，“加税之事，让狗蛋提前核算一下影响，看看我们的余粮能支撑多久。至于那些秀才的联名……”她顿了顿，“不必理会。跳梁小丑，徒增笑耳。”
她目光扫过庭院。
王铁柱正耐心地纠正一个孩子的握笔姿势；李狗蛋的算盘声噼啪作响；陈大虎满头大汗地修理着破损的篱笆；石小石和赵小五看似在玩耍，目光却不时扫过院墙之外。
风雷已隐于青萍之末。
夜凰知道，书院这艘刚刚稳住船身的小舟，即将迎来新的风浪。
北疆的战火，朝廷的政令，以及那些隐藏在礼教大旗之下的恶意，都将接踵而至。
但她并无惧色。
相比起之前的刀光剑影，这些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较量。
而她，早已不是刚穿越来时那个仅凭杀手本能求存的孤身女子。
她的身后，有这一书院正在茁壮成长的幼苗，有初具雏形的听雨阁，更有她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与手段。
“传话下去，”夜凰对张瘸子道，“书院一切照旧。另外，让韩青山开始着手，将后院靠山的那片荒地也开垦出来，按新轮作法规划。我们需要更多的粮食，也需要……更多的试验田。”
她要在这风雨到来之前，将根基扎得更深，让羽翼更加丰满。
无论来的是苛政还是流言，她都要让这清风书院，成为一片能庇护这些孩子、也能让新思想破土而出的沃土。
夕阳的余晖再次笼罩书院，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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