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徽退出暖阁后,便有内侍引她前往另一处偏殿与端木珩会合。殿门开启,端木珩正负手立于窗前,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身。
他目光迅速在她脸上逡巡一圈,见到她安然无恙,紧绷的下颌线条才松缓下来,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陛下可有为难你?”他声音压得极低,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上官徽微微摇头,回握住他温热的手掌,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陛下明察秋毫,只问了些昨日情由。”
端木珩心下明了,知道她定然在御前应对得宜。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千言万语尽在这个简单动作里,此时无需多言,彼此的信任与默契早已在目光交汇间流转。
“端木将军,” 一名内侍在门外恭声道,“陛下有旨,堂审设在宣室殿偏殿,请将军即刻移步。”
“知道了!”端木珩扬声应道,目光却仍在上官徽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里满是关切与叮嘱。
上官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柔声道:“放心去吧!”
端木珩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松开手,转身随内侍大步离去。
上官徽望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手指轻轻抚过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知道接下来的堂审必将是一场更为激烈的较量,但是想起他方才坚定的眼神,她心中的焦虑与不安,竟渐渐沉淀了下来。
与此同时,宣室殿偏殿
庄严肃穆的殿宇被临时设为公堂。原本的三司会审,因廷尉府的临时出局,主位设了两个席位,端木珩与李岩分别就座。殿角设御史席,两名御史大夫正襟危坐,执笔记录庭审的每一次对答。百官分列两侧,郑士元位列文官首列,脸色阴沉如水,本应同样在场的武安王萧煜,因皇帝禁令,并未出现。
而本该高坐主位负责审判的廷尉周文瑄,此刻却独自立于堂下。他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目光低垂,透着几分无奈。
端木珩执起案上惊堂木,重重一拍,声音在殿内回荡开来,瞬间压下所有杂音:“今日三司会审,因廷尉府周大人回避,由本官与李大人共同主审。”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音沉稳有力,“此案关乎重大牵涉甚广,还望各位秉持公心,不徇私情。”
最后他视线落在周文瑄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深意:“周大人,您虽不在主审之位,但您执掌廷尉多年,经验老道,今日会审若需请教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周文瑄微微躬身,神色复杂:“将军言重了,下官自当全力配合。”
端木珩与李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扬声道:“传诏狱典狱官、值守狱卒、巡夜侍卫上堂。”
不多时,典狱官等人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堂上,面如土色。
“说!阮云归如何暴毙?尔等是如何看守的?”端木珩声音冷冽,目光如刀般看向几人。
典狱官垂首叩头,声音发颤道:“回,回大人……卑职实在不知啊!昨夜一切如常,并无异动,黎明时分换岗,才发现人、人已经没气了……”
“并无异动?”李岩适时接口话,语气平和却带着锋芒,“据本官所知,昨夜唯有端木夫人奉武安王之命前去探监。莫非尔等意指是端木夫人动了手脚?”
“卑职不敢!”典狱官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夫人探监时,狱卒和侍卫寸步不离,也没有单独接触犯人的机会!夫人离去后,人犯一切正常,还、还用了一些饭食……”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这话无异于证实了上官徽并不具备作案时机与作案条件,同时也将监管不力的矛头直指诏狱自身以及安排此次探监的武安王府。
堂下周文瑄的脸色愈发灰败,他的头又低了几分。而郑士元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紧咬着牙关,目光阴鸷地盯着堂上,心中暗恨武安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弄出这般局面,让他也陷入被动。
端木珩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反应,继续问道:“那饭食可曾验过?”
“回大人,饭食皆是按规矩准备,且经过检查,并无异常。”端木珩微微皱眉,看向李岩,李岩微微摇头,端木珩又问道:“那巡夜侍卫呢,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一名巡夜侍卫上前,单膝跪地:“回大人,昨夜巡夜一切正常,并未听到任何异动声响,也未发现有人闯入或异常人员走动。”
端木珩沉思片刻,目光落在周文瑄身上:“周大人,您掌管廷尉府多年,对诏狱之事熟悉,依您看,这阮云归暴毙,会是什么原因?”
周文瑄抬起头,犹豫了一下,终是缓缓开口:“依下官看,此事颇为蹊跷。若非外力所致,那便可能是阮云归自身身体突发恶疾,或是……他自知难逃一死,自行了断。”
此言一出,堂下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端木珩目光一闪,看向李岩,李岩微微点头,端木珩便道:“周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然据典狱官所说,阮云归昨日还言自身无愧于心,并无寻短见之兆。”
堂下众人又是一阵低语。
“肃静!”端木珩再次拍响惊堂木:“此案疑点重重,还需进一步查证。传仵作上堂。”
随着端木珩一声令下,一身着皂衣的老仵作躬身入殿,在堂前跪拜行礼。
“仵作,你可仔细检验过阮云归尸身?可有发现什么线索?”端木珩沉声问道。
仵作双手呈上验状,声音平稳:“回大人,经小人仔细查验,死者体表并无外伤,骨殖完好,五脏未见中毒之象。观其舌苔、眼底,亦无异常。依小人三十余年经验之判断,系突发恶疾,暴毙而亡。”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端木珩与李岩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
“突发恶疾?”端木珩缓缓重复,指尖轻叩案面,“可据本官听闻,昨日那阮云归尚能言语清晰、神态自若,何以一夜之间就突发恶疾而亡?”
他不待众人反应,凌厉的目光突然直指典狱官:“昨日探监,可是武安王亲自安排,狱中值守,可曾有他人插手?从实招来!”
典狱官战战兢兢,他偷眼瞄了一眼文官之列的郑士元,
却听上方惊堂木的巨响又起:“是与不是,有无没有,还不如实招来!”
典狱官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收回视线,额头冷汗直冒:“回、回大人,昨日探监确实是武安王殿下安排,可狱中值守……值守都是按规矩来,并未有他人插手啊。卑职……卑职实在不敢隐瞒,还望大人明察。”
端木珩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典狱官,“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还不如实招供,本官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他的声音冷冽如寒风,让典狱官不禁打了个寒颤。典狱官素知端木珩的手段与威严,此刻也不敢再隐瞒,连忙叩首道:“大人饶命!卑职……卑职忽然想起,昨日郑、郑尚书曾特意过问过值守安排,还……还吩咐说要‘格外当心’。卑职愚钝,当时只当是上官例行训示,如今想来,郑尚书亲自过问这等事务,实在……实在非同寻常!”
典狱官的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殿内激起层层涟漪。百官间骤然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站在文官首列的郑士元。
郑士元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快步出列,朝端木珩厉声道:“端木将军,此人分明是在构陷本官,本官过问诏狱值守,乃因逆犯身份特殊,为确保万无一失才特意叮嘱。怎到了他口中,就成了非同寻常之举?”
说罢,他怒目圆睁,狠狠瞪向典狱官,那眼神仿佛要将典狱官生吞活剥。
典狱官吓得缩了缩脖子,却仍硬着头皮道:“卑职……卑职只是据实以告……”
端木珩目光在郑士元与典狱官之间来回扫视,冷冷开口:“郑大人稍安勿躁。典狱官所言是否属实,本官自会查证。不过郑大人既如此关心诏狱事务,想必对阮云归暴毙一事,应有独到见解?”
郑士元冷哼一声,声音忽然变得尖锐:“端木将军何必惺惺作态!下官倒有一问——昨日唯一接触过阮云归的外人,正是尊夫人!谁知她是不是因害怕昔日私情败露,才对故人痛下杀手?”
此言一出,满堂又是一片哗然。
端木珩眸中寒光乍现,语气却反而平缓了下来:“郑尚书此言,可有凭据?”
“证据?”郑士元冷笑,“尊夫人昨日在狱中与阮云归举止亲密,窃窃私语,谁知她是不是趁机递了毒药?有些奇毒,本就银针难验,仵作难查!”
他转向百官,扬声道:“上官徽未出阁时便对阮云归情根深种,如今贵为将军夫人,自然害怕这段私情被揭穿。试问,除了她,还有谁最希望阮云归永远闭嘴?”
郑士元的这番指控可谓恶毒至极,却又巧妙地利用了众人对男女私情的想象。
端木珩闻言不怒反笑,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好一番精彩的推论。按郑尚书所言,内子是要在武安王安排的探监中,在您特意‘关照’过的值守下,对旧情人下毒?”
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字字铿锵:“郑尚书是不是还要说,武安王与您都是内子的同谋,特意为她创造了这个杀人灭口的机会?”
大殿内霎时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李岩适时接话,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郑大人,您方才的指控若不能证实,可是诬告朝廷命妇的重罪啊。”
郑士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仍强自争辩道:“本官只是提出合理怀疑!若非上官徽下手,难道阮云归的暴毙真是巧合?”
“巧合?”端木珩缓缓起身,拿起仵作验状,他的声音骤然凌厉:“本官倒要问问,阮云归这‘恶疾’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在这会审前夕暴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为之,妄图借此搅乱朝局、掩盖真相?”
他目光如炬,直逼郑士元:“郑大人,您身居高位,当知一言一行皆关乎朝廷法度,如此信口开河,可对得起陛下信任,对得起这身官服?”
郑士元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的通红。
端木珩却不再看他,目光扫过众人,“此案疑点重重,本官既奉旨查案,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死者一个公道,也给朝廷、给陛下一个交代。”
说罢,他转向李岩:“李大人,依您之见,接下来该如何查证?”
李岩略作沉吟,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简:“端木将军,下官前些时日复核向子平案卷时,发现他在被捕前正在整理八年前的先帝旧档。”他展开书简,声音清晰,“当年先帝命您彻查宗室圈地,却因突发恶疾不朝而功亏一篑。其中几处关节,与今日诏狱之事颇有相似之处。”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有甚者,下官在核查阮云归生前所控石家谋逆案时发现,石砚之在被告发前,曾在祭天大典上公然指证宗室圈地,而石家满门抄斩后,先皇竟在数日之内龙体抱恙,骤然薨逝。”
李岩环视满朝文武,声音愈发低沉,“下官思忖多时,认为先皇末年与先帝末年旧案,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牵连。如今阮云归在此关键节点暴毙,与前两案事发时机如出一辙。下官以为,当将三案并查,方能窥见全貌。”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满殿鸦雀无声,众大臣皆惊立当场。
“并案彻查”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这意味着阮云归拼死想要揭开的往事非但未能捂住,反而因他的“死”,被正式摆上了台面。
郑士元面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终于明白,端木珩今日的目标远不止查清阮云归的死因,而是要借着这条线索,将他们保守多年的秘密连根拔起。
他双腿忽然发软,险些栽倒,幸亏身旁官员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强自镇定后,他厉声呵道:“李大人!阮云归乃朝廷逆党,其罪当诛!如今暴毙狱中,乃天意使然!岂可因一罪臣之死,妄加揣测,牵连先帝乃至先皇旧案?此乃大不敬!”
他试图将审查的重点拉回到“阮云归暴毙”本身,避免深入追究其背后的旧案。
端木是何等敏锐之人,又岂容他轻易转移视线,他目光冷峻,当即沉声道:“郑大人此言差矣。阮云归虽身负嫌疑,然未经三司审定,其罪未彰。如今在狱中不明不白暴毙,若不彻查清楚,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愈发沉重:“李大人所提并案之议,并非无的放矢。先皇与先帝末年旧案,诸多关节与当下之事隐隐相连,若不并案彻查,只怕真相永沉,朝局隐患难除。本官既受皇命,自当不畏艰难,定要拨开这重重迷雾,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本官即刻草拟奏折,将此事上奏陛下,请陛下定夺。”
就在这时,一位负责记录庭审的御史大夫属官忽然出列,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那位负责案卷记录的官员。
只见那位属官躬身一揖:“端木大人,李大人,下官有一事需提请诸位大人留意。”
端木珩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讲。”
那属官面不改色,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道:“人犯既死,按律当有处置。今嫌犯阮云归尸身仍停于诏狱殓房。因其身涉重案,尸身乃关键证物。虽值正月,然尸身亦不可久置,应早作定夺,是交由仵作详验,还是按律处置,亦或……交由故旧收殓,以免拖延日久,徒生变故,或落人口实,寒了士林之心。”
这番话虽未明指,但“寒了士林之心”六字,已然点明其中利害。
郑士元立刻警觉,这是要将尸身问题摆在台面上来!他绝不能让对方得逞,不管是为了阻止可能的二次验尸——每多一次验尸就等于多给端木珩一次借题发挥的机会。还是为了避免让端木珩的人接触到尸身,谁知他会不会从中再“找出”什么新的把柄?
“此事还有何可议!”郑士元厉声道:“阮云归乃大逆之犯,罪证确凿。按律当戮尸枭首,悬于城门,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他刻意强调其逆党身份,企图就此终结话题。只要尸首按律处置,端木珩就再无文章可做。
端木珩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深思之色:“郑尚书所言确为常法。然,阮云归身份特殊,名满南阳,天下士林多有瞩目。陛下以仁德治天下,若对其尸首处以酷烈之刑,恐非圣主仁政所在,亦恐令天下有心之人误解朝廷气量,寒了清流士子之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恳切:“不若示以天恩,准其故旧收敛。如此既全了陛下仁德之名,也显我朝追远抚恤之仁,更能使此案焦点回归真相本身。”
端木珩的一番话,完全站在了皇帝和朝廷的“大局”、“仁政”角度,让郑士元坚持的“严刑峻法”显得是那般的刻薄寡恩,不顾大局。
李岩也适时轻咳一声,“端木将军所言极是。妥善处置其尸身,正可彰显陛下之仁德。”
就在郑士元欲再争辩之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悠长的唱喏:“陛下有旨——!”
一名皇帝身边的内侍手持黄绫,快步走入殿中,朗声道:“陛下口谕:阮云归虽身负嫌疑,然既已身故,朕念其乃士林清流,特准其南阳故旧门生,收其尸身,妥善安葬。着端木珩派人监管,即刻办理,不得有误。钦此——”
这道旨意来得正是时候,一锤定音!
端木珩与李岩对视一眼,立刻躬身:“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也齐齐跪地,山呼万岁。郑士元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颓然跪下,心中恨恨不已。皇帝的态度已然明确,不仅支持了端木珩的提议,更是直接剥夺了廷尉府素来对尸身的处置权。
而端木珩跪地谢恩后,心中大定。他立刻起身对亲卫统领赵睿吩咐道:“持我令符,即刻前往诏狱,协调阮云归尸身移交事宜,务必‘亲眼’看着其故旧将尸身接走,妥善‘安葬’。”
赵睿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郑士元看着赵睿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疑惧。他总觉得,阮云归这具尸身,一旦被端木珩的人经手,只怕会引出更多不可预料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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