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采石场沉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那声音震得小乙心头一颤,里面是暗无天日的地狱,而外面,却是李四和陈华如释重负的天堂。李四脸上那虚伪的笑容此刻变得无比真实,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陈华更是喜形于色,搓着手,似乎捡了宝贝一般。唯有小乙,脸上没有半分轻松,那老者跟小乙说的话,激起了小乙内心的种种疑惑,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里。
归途漫漫,这一路上,陈华的抱怨就没停过,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此行的惊险与清苦,骂骂咧咧地说什么一分油水没捞着,还差点把小命搭进去喂了狼。
李四倒是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瞥一眼沉默不语的小乙,难得地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安慰道:“小乙,别往心里去。咱们吃这碗饭,首要的就是保全自个儿。以后日子长着呢,学机灵点。”说着,他又转头呵斥陈华:“行了,别跟个怨妇似的叨叨个没完!回去歇停了,下趟若有肥差,我再关照你便是!”
李四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石子砸在小乙的心湖上,泛起圈圈冰冷的涟漪。他所谓的“机灵”,不就是要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心安理得、麻木不仁吗?数月的跋涉后,凉州城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街市喧嚣,人声鼎沸,比他们离开时更添了几分繁华。但这热闹是别人的,小乙只觉得格格不入,仿佛自己是从另一个凄苦的世界侥幸逃回的孤魂。
回到家中,他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脸上的尘土,那冰凉的井水似乎也洗不掉他心头的烦闷。换上一身干净的旧衣,他脑中盘算着,要去王押司府上走一趟。一来,是为那趟“肥差”道谢,这是为人处世的规矩;二来,他心底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想再探探口风,或许能问出些关于李叔的下落。
于是,小乙提着两瓶薄酒和两包城里最负盛名的采芝斋桂花糕,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王押司家那条僻静的巷弄。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恭敬地站在门外,轻轻叩响了那扇朱漆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却不是下人,而是一个通体蓝衣的女子。她头戴帷帽,面纱垂落,遮住了容颜,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从那窈窕的身形判断,应是位年轻女子。
“小姐慢走!”王押司竟亲自送到门口,躬着身子,态度谦卑得近乎谄媚。
那女子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淡淡斜瞥了小乙一眼,那目光里不带任何情绪,仿佛他只是门口的一块石头,随即径直朝着大街方向走去。
王押司这才注意到小乙,将他让进院子。一入正堂,小乙便立刻将手中的礼品奉上。
王押司眼皮都未抬一下,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问道:“这趟押解之行,收获应该不少吧?”他的语气平淡,却让小乙心中一紧。
“全凭王押司关照,小乙感激不尽。”他只能如此回答。
“嗯,回去吧,”王押司放下茶杯,下了逐客令,“往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凡事多用点心。”他似乎完全没有与小乙多谈的意思,那份疏离和冷淡,让小乙准备好的一肚子关于李叔的问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乙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失落,也只好作揖告退。就在他转身准备退出屋子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王押司正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借着窗格透进的光亮细细点数,那双平日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睛,此刻眯成了一条缝,闪烁着贪婪而满足的光。
他走出院外,失魂落魄地来到街口,正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车旁并无车夫。
这时,一个下人打扮的仆从从街角飞奔而来,对着车内恭敬地说道:“小姐,您要的东西买好了。”
车帘被一只素手掀开,仆从将一个油纸包递了进去。就在帘子掀开的一刹那,小乙看得分明,车内端坐的,正是方才在王押司家中遇见的蓝衣女子。
四目相对,只是一瞬间。小乙仿佛被那清冷的目光刺了一下,心头一慌,赶忙低下头,快步朝前走去,不敢再回头。
再次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暮。他脱了鞋,疲惫地靠在床头的被褥上,从怀中掏出了那颗自老人腰间取来的佛珠。烛光下,他翻来覆去地看,那不过是一颗最寻常的褐色木珠,表面被岁月磨得有些光滑,除此之外,再无特异之处。他又从脖子上取下那块佩戴的木牌,两相对照,依旧看不出任何端倪。看来,一切的谜底,都必须去那云州城,找到老人所说那个叫岑浩川的人,才能揭晓了。
小乙对自己身世的记忆,完全来自于母亲的讲述。母亲总是说,他的父亲曾是遂州的一名绸缎商人,只因无意中得罪了盘踞一方的马匪,才不得不举家逃亡。可怜父亲在颠沛流离的途中不幸染上恶疾,撒手人寰,剩下她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小乙,一路辗转来到这凉州城,艰难求生。为了免生事端,母亲告诫他,从此不要再对人提起从前之事。
这个故事充满了破绽,小乙年少时也曾追问过。可每当他问起,母亲总是用那套说辞来搪塞,说着说着,便会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乙心疼母亲,不愿再揭开她的伤心往事,让她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于是渐渐地,便不再问了。
可采石场那位老人的话,却像一根深埋的刺,被命运之手猛地往里一推,狠狠扎进了他的心尖。那潜藏多年的疑惑与好奇,此刻被彻底点燃,熊熊燃烧,让他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求。
他拿起针线,将那颗佛珠,小心翼翼地和自己的木牌穿在了一起,重新戴回脖子上。那冰凉的触感贴着胸口,让小乙的心境也逐渐平静了下来。他躺在床上,脑海里纷乱如麻,却又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没过多久,倦意袭来,他带着满腹的疑问与决断,沉沉睡了过去。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解差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