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昌坐于营帐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无悲无喜,却自有一股山岳倾颓般的威严。
帐中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投射在营帐的布幔之上。
他身边的亲卫,一个个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此刻却也只是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位西凉军魂的沉思。
其余人等,更是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这方寸之地的空气,已凝固成了铁块,压得人胸口发闷,几欲窒息。
堂堂平西大将军,手握西凉数十万兵马的生杀大权,是能与那西方蛮族在沙场上掰手腕的擎天巨柱。
为何,偏偏会为了一个区区发配充军的女子,竟亲自驾临这小小的接引营帐,屈尊过问?
这念头,如同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心头,好奇,却更畏惧。
李四等人更是早已肝胆俱裂,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筛糠一般,再也止不住。
他跪在那里,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地面,甚至能闻到尘土中混杂着的淡淡血腥气味。
他觉得自己的脖颈后方,仿佛悬着一柄看不见的刀,那刀刃上凝聚的寒意,正顺着他的脊梁骨,一寸寸往下爬。
半晌,那死寂终于被打破。
徐德昌开口了,声音不高,不急,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
“路上劫囚之人,是何来路?”
每一个字,都像是千钧重的石子,投入众人死寂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李四的身子猛地一颤,仿佛被那声音抽了一鞭子,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回……回大将军,小人……小人当真不知是何方妖孽……”
他的牙齿在打颤,上下嘴唇哆嗦个不停,说出的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不成章法。
“那伙人……皆是黑衣蒙面,如同暗夜里的蝙蝠,手中兵刃,快得只见寒光……各个,各个武艺高强,我等兄弟,在其手下,便如三岁稚童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徐德昌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那你等,可曾下山搜寻过那名女囚的下落?”
这一问,更是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李四的心口上。
他知道,这是在问他的罪,问他的失职。
“回禀大将军……”
李四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充满了绝望。
“我等……我等当时皆已身负重伤,血流不止,况且,况且还要继续押解剩余的囚犯,唯恐……唯恐那伙贼人去而复返,再……再生事端,因此,未能……未能下山找寻,还望大将军明鉴!”
他说完,又是一个头重重磕了下去,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悔恨的泪水,混着血污与尘土,糊了满脸。
徐德昌的目光,从李四身上挪开,落在了侍立一旁的姜岩身上。
“姜校尉。”
“末将在!”
姜岩向前一步,单膝跪地,声若洪钟,没有丝毫的迟疑与畏惧。
“你,即刻点齐一营人马,带上最好的斥候,去那山下,给本将军一寸一寸地搜。”
徐德昌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凉最凛冽的寒风,刮得人骨头发疼。
“记住,活要见人,死,亦要见尸!”
“末将领命!”
姜岩沉声应诺,随即豁然起身,转身大步流星地退出了营帐,那身铁甲碰撞之声,果决而铿锵,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姜岩走后,徐德昌也缓缓站起了身。
他那高大的身躯,仿佛将整个营帐的光线都遮蔽了。
他没有再看跪在地上的李四等人一眼,仿佛他们只是一摊不值得在意的烂泥。
他掀开披风,大步走出了营帐。
随着他的离开,那股足以将人压垮的气势也随之消散,帐内的空气,仿佛这才重新开始流动。
只留下李四等人,依旧如蒙大赦般地瘫跪在原地,冷汗早已浸透了全身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许久,李四才敢稍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朝四周张望。
只见,大将军虽已离去,但帐中却还有四名手持长矛的甲士,如四尊铁塔般分立在他们周围,面无表情,眼神冷漠。
李四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瞬间被浇灭。
他试探着,想从地上爬起来,那跪得太久的膝盖,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他身子刚刚一动,旁边一名甲士手中的长矛便“噌”的一声顿在地上,矛尖的寒芒,直刺他的眼球。
“谁许你等起来的?给老子跪好!”
一声冰冷的呵斥,如同当头一盆冷水,将李四浇了个透心凉。
好嘛。
他明白了。
看来,不找到那位名叫柳婉儿的女囚,他们这些人,便要一直在这营帐里跪到地老天荒。
李四的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懊悔与苦涩。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接了这么个要命的差事?不就是为了那几两碎银么?
那几两银子,如今看来,哪里是赏钱,分明就是安家费、催命符!
自己这条微不足道的小命,这次,怕是真的要撂在这西凉的黄土地上了。
……
与此同时,在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
是一处幽深的水潭,潭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终年不散的水汽,与山林间的瘴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帷幕,将这里与世隔绝。
是以,从那高耸的崖顶向下望,所见唯有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崖底的半分景象。
三人从万丈悬崖之上坠落,本是十死无生之局。
即便下方是深潭,可从那般高度摔下,那巨大的冲击力,足以将人震得筋骨寸断,五脏俱裂。
万幸中的万幸,是崖壁之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古树,伸出的虬结枝干,成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身体在层层叠叠的树枝上经过数次缓冲,卸去了大部分的下坠之势,最后才“噗通”一声,掉入了冰冷的潭水之中。
虽说侥幸保住了性命,可三人,却也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小乙的一条左臂,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因为死死地抓着柳婉儿,下坠时,整条胳膊狠狠地撞在了最粗的一根树枝上。
此刻,他的左边小臂,传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剧痛,仿佛骨头已经断成了好几截,连动弹一下都成了奢望。
那个黑衣人,身手倒是矫健异常,下落的瞬间,竟能在空中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一只狸猫,躲过了大部分的枝干。
树枝未曾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可掉入水中之后,他却像是秤砣一般,直往下沉,手脚并用地在水里胡乱扑腾,显然是不通水性,正在生死边缘挣扎。
柳婉儿,这位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反倒是三人中伤得最轻的。
她身上只是被一些细小的树枝划破了些皮肉,渗出点点血珠,皆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可是,她同样不识水性,落水之后,出于本能的恐慌,一味地大口大口呛着水,意识渐渐模糊。
小乙却是个中好手。
他自幼在凉州城中长大,一到炎炎夏日,便会偷偷溜到城外的小河里,摸鱼戏水,练就了一身不俗的水性。
可眼下,他那条剧痛的左臂,软绵绵地垂着,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他只能勉强将头颅昂出水面,用那只完好的右臂和双脚,在冰冷的潭水中不断踩踏,竭力让自己不至于沉没。
他深呼吸了几下,那冰冷的潭水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那因坠落而发蒙的脑袋,总算清醒了几分。
他借着从崖顶缝隙中洒下的一缕清冷月光,艰难地辨认着方向。
只见,柳婉儿就在他前方约莫五六个身位的距离。
她正在水面上拼命地拍打着,娇小的身躯在水中不断起伏,每一次浮出水面,都伴随着剧烈的呛咳,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沉入这无底的深潭。
小乙见状,心头一紧。
他蜷缩着那条废了的左臂,双脚猛地向后一蹬,身子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蹿了出去。
他那只完好的右臂,在水中奋力地划动,劈开水波,迅速向着柳婉儿的方向靠近。
不过两三下的功夫,他便游到了柳婉儿的身旁。
他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一把便抓住了她身后的衣肩,动作粗暴地将她整个人拉到了自己跟前。
紧接着,他迅速游到她的身后,用那只有力的右臂,如同一名拦路抢劫的强盗般,死死勒住了她的脖子,将她的头托出了水面。
“别动!”
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急促,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现在,你已经可以呼吸了,跟着我,用你的脚,一起往下蹬水!”
柳婉儿,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却在此刻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冷静与坚韧。
她没有尖叫,没有挣扎,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后,双手牢牢抓住了小乙那条如同铁钳般的手臂,一双秀气的脚,开始配合着他的节奏,向下踩水。
就这样,两人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总算是在这冰冷的潭水中,暂时漂浮了起来。
正当小乙在脑中飞速思索,该往哪个方向游才能靠岸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从身旁伸出,搭在了他的肩头。
小乙心中一惊,回头看去,正是那个黑衣人!
他脸上的面罩,早已在坠落和挣扎中被水冲走。
月光下,一张清瘦而棱角分明的脸,映入小乙的眼帘。
那张脸,此刻因为寒冷和溺水,显得格外的惨白,毫无血色。
可借着这惨淡的月光,小乙还是在一瞬间,便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是他!
竟然是他!
岑浩川!
小乙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雷,瞬间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会是他?
此刻,他已然动弹不得,显然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截粗大的枯木,整个人如同八爪鱼一般,死死地抱着那根枯木,就那么虚弱地趴在水面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小乙来不及细想,立刻让柳婉儿也游过去,抱住那根救命的枯木。
所幸,那根枯木足够粗长,承载三个人的重量,倒也绰绰有余。
柳婉儿刚一抱住枯木,稳住了身形,眼中便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她二话不说,抬起一脚,便要将那已经奄奄一息的黑衣人,重新踹入冰冷的潭水之中,让他自生自灭。
要知道,他们之所以会坠崖,沦落到这般田地,皆是拜此人所赐。
“姑娘且慢!”
小乙见状,横加阻拦。
当他看清那人是岑浩川的脸后,他那颗原本坚定的心,不知为何,竟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他望着柳婉儿那双带着怨恨和不解的眸子,沉声说道。
“留他一命,或许还有用处!”
柳婉儿深深地看了小乙一眼,最终还是放下了脚,没有再多说什么。
于是,三人就这么抱着一根枯木,静静地漂浮在这片漆黑死寂的水面之上。
岑浩川俨然已经体力不支,虚脱昏迷,时不时地便要从枯木上滑落。
小乙只得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死死地抵住,避免他再次掉入水中。
夜,愈发深了。
崖底的寒气,混着水汽,无孔不入。
三人在这绝境之中,达成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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