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看到小乙的一瞬间,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诧与茫然的神情,如同死水潭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然而,这波澜仅仅持续了一瞬,便又被那深不见底的麻木所吞噬。
仿佛刚才那一刻的鲜活,只是小乙的错觉。
小乙侧过身,将那佝偻的身影请进了屋子。
他反手将那扇薄薄的木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清晨的寒意与窥探的视线。
屋内的光线,瞬时暗淡了许多。
那老者似乎早已习惯了世间的一切冷暖与礼数,也或许是根本不在乎。
他没有丝毫客气,径直走到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小乙尚未吃完的朝食上。
那是一碗清粥,两个窝头,其中一个还被小乙咬了两口。
他甚至没有看小乙一眼,便伸出那双枯槁如鸡爪般的手,抓起了桌上的窝头,狼吞虎咽起来。
那坚硬如石的窝头,在他口中仿佛成了世间最松软的糕点,被轻易地撕咬,咀嚼,吞咽。
他又端起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仰头一饮而尽,连碗底沾着的几粒米都用舌头舔舐干净。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只有喉结在上下滚动。
小乙就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看着他风卷残云。
他原本在心中盘算了无数遍的问话,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那些关于身世的追问,在如此原始的、赤裸的生存欲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不合时宜。
老人吃完了。
他满足地靠在椅背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而悠长的饱嗝,带着一股食物发酵的酸腐气。
他终于抬起眼皮,第一次真正地打量着小乙,那麻木的眼神里,似乎多了几分探究。
也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叩响。
咚、咚、咚。
敲门声不急不缓,却极有章法。
“小子,开门!”
门外传来的,是老黄那熟悉而又中气十足的嗓音。
小乙心中一动,起身走去开门。
门扉拉开,老黄那佝偻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
他手里捏着两张油饼,金黄酥脆,香气扑鼻。
“这鬼地方的窝头,是给骡子吃的吧,差点把老夫这口牙给崩了。”
老黄咧着嘴抱怨,将油饼递向小乙。
“还是这玩意儿实在,垫肚子。”
油饼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而简陋的房间。
那是一种属于人间烟火的、富足而温暖的味道,与这采石场的萧索格格不入。
或许是这霸道的香气勾起了肚里的馋虫,屋里的老者下意识地转过头,望向了门口。
就在这一刹那。
老黄也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两个老人之间轰然炸响。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老黄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冰雪冻住的僵硬面具,一点点皲裂,剥落。
他手中的油饼,悄然滑落,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他的嘴唇哆嗦着,瞳孔剧烈地收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尽褪。
“你……”
一个字,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干涩得如同砂纸在摩擦。
“你……是你?”
屋内的老者,那张原本麻木不仁的脸,也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的冰面。
无数裂纹,从他浑浊的眼底蔓延开来。
震惊,狂喜,悲恸,难以置信……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他脸上疯狂交织,让他那张枯槁的面容扭曲起来。
他也缓缓地站起了身。
那佝偻的背,似乎在这一刻挺直了半分。
“是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却带着一种洞穿了岁月的颤抖。
唯有小乙。
他站在原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如坠五里云雾。
他像是一个闯入了别人梦境的局外人,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加起来超过百岁的老人,隔着自己,隔着近二十年的光阴,用眼神进行着一场旁人无法读懂的、惊心动魄的重逢。
小乙默默地将老黄让进屋内,又关上了门。
他捡起地上的油饼,放在桌角。
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方桌,重新坐下。
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乙终究忍不住问道:“老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久,老黄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翻江倒海的心绪,勉强压了下去。
他那双望向老友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与痛惜。
“老夫本名,黄云飞。”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时间的尘埃里被重新打捞出来。
“他,叫萧玉衡。”
“二十年前,我二人,曾同殿为臣,在禁军中效力。”
“凭着一身还算过得去的拳脚功夫,当上了内廷侍卫。”
“后来,因办事还算得力,得了陛下的青睐,成了御前亲卫。”
老黄说到此处,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只是,那位坐拥四海的陛下,却偏生是个风流天子。”
“他南巡至江南,偶然结识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是当时南陵城最有名的花魁。”
“她并非寻常风尘女子,非但容貌倾城,更是满腹诗书,一手文章,连江南的大儒都自叹弗如。”
“这样的女子,自然深得那位同样自诩风雅的陛下欢心。”
“陛下回宫之后不久,便从江南传来消息。”
“那位花魁,怀上了龙裔。”
“陛下本意,是要将她接入宫中,给她一个名分。”
“可当今太后,也就是陛下的生母,却视祖宗礼法大过天。”
“她决不允许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玷污皇室血脉,更不能容忍龙种流落于外,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于是,太后动了杀心,暗中派出了大内高手,欲将那女子扼杀于腹中胎儿显怀之前。”
“陛下虽是天子,却也是个孝子,不敢公然违逆太后。”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派我二人出京,暗中保护那对母子。”
“我二人辗转江南,数次击退太后派来的杀手,终是护得那女子十月怀胎,平安临盆。”
“她诞下了一名男婴。”
“此事,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宫中那位老佛爷的耳目。”
“太后知晓龙孙已然降世,勃然大怒,是为凤颜雷霆。”
“她当夜便颁下懿旨,调集了数十名顶尖高手,下了死命令。”
“母子二人,格杀勿论。”
“那一夜,我与玉衡兄拼死护着那对母子,血战连连。”
“我们换了无数个藏身之所,却总能被那些如附骨之蛆般的杀手找到。”
“最后,实在走投无路,我们躲进了一户寻常农家。”
“也是命不该绝,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恰巧也在不久前刚刚生产。”
“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大小几乎一般无二。”
“追兵杀至,我二人拼死抵抗,终究是寡不敌众。”
“那些人久攻不下,便失了耐心,在屋外射满了火矢。”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情急之下,我与玉衡兄将那对真正的母子藏入了后院的一口枯井之中。”
“随后,我二人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
“待我们浑身浴血地回来,那座农家小院,已经化为了一片焦炭。”
“我们借住的那户人家,连同他们刚刚出生的孩子,一家几口,尽数被活活烧死在了里面。”
“太后派来的人,在灰烬之中,发现了一具怀抱婴孩的女性焦尸。”
“他们便以为,任务已经完成,心满意足地回京师复命去了。”
“等那些人走后,我与玉衡兄,才将那对劫后余生的母子,从枯井中救了出来。”
“之后,我二人便将那对母子,一路护送到了凉州城安顿下来。”
“此地距离京师临安不远,若有变故,也好照应。”
“为了万全,也为了向陛下禀明此事,我让玉衡兄留下照看,自己则先行一步,返回京城。”
“岂料……”
老黄说到这里,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我刚一踏入临安城门,便被临安府的差役当街拿下,打入天牢。”
“他们给我定的罪名,是擅离职守,图谋不轨,大逆不道。”
“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太后所为,太后虽不敢责难陛下,就只好拿我二人开刀。”
“后来,还是当今陛下,亲自跪在太后宫前,苦苦哀求。”
“我这才免了一死,被判了个发配充军,永世不得还朝。”
老黄说完了。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而小乙,整个人已经彻底懵了。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被塞进了一整个蜂巢。
老黄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凉州城。
母子。
被追杀。
藏于市井。
二十年前,自己今年刚刚好也是二十岁。
会有那么巧吗?
那些困扰了他无数个日夜的荒诞念头,那些关于自己身世的离奇猜测,在这一刻,仿佛有了答案。
一个他从未想象过,也无法承受的答案。
他昨夜还在想,自己的父亲,会不会是哪家的罪臣。
却万万没有想到……
那不是罪。
是滔天的富贵,也是滔天的劫难。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流淌着的,难道是……
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血脉?
他不是小乙。
他是那个本该死在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里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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