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军营里的第一声号角便已穿透薄雾,刺入小乙的耳膜。
他睁开眼,帐顶的粗麻纹理在晨曦中渐渐清晰,带着一股陌生的铁锈与牲畜的味道。
一夜无梦,却比任何噩梦都更熬人。
心里的那块石头,虽说落了地,可终究还是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磨得人心慌。
正当他起身准备穿戴,营帐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
冷风裹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灌了进来。
是老黄。
他身上还带着昨夜的酒气,混杂着清晨的寒霜,眼神却不见丝毫浑浊,亮得像两颗寒星。
“走,随我去见陈将军。”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昨夜那个与故友推杯换盏、大笑悲哭的人不是他。
小乙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跟上。
老黄在前,他在后,和来时正好颠倒了。
只是这一次,小乙的脚步,似乎沉稳了许多。
再次踏入那顶中军大帐,昨日的酒菜早已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杀的森严。
身披甲胄的陈天明端坐于帅案之后,眉眼间的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抚远大将军的威仪。
案上,是一张铺开的北境堪舆图,图上朱笔圈点,纵横交错,仿佛一张吞噬人命的蛛网。
“参见大将军!”
小乙躬身,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头垂得很低,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
身旁的老黄,却只是如一杆老枪般立着,身板挺直,一动不动。
陈天明的目光从堪舆图上挪开,落在小乙身上,审视着,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小乙,是吧?”
“是,大将军。”
小乙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昨日,老黄与我说了你的一些事。”
陈天明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一会,我便让采石场将那人送来,让你带回去。”
这平淡的一句话,落入小乙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
成了。
那股巨大的狂喜冲上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便要再次跪下。
“多谢大将军!”
他慌忙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将这个头磕了下去。
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相触,那股凉意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感受到了这份恩情的重量。
“快起来吧。”
陈天明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
“一来,是徐老将军的面子。”
“你持神武营的令牌而来,便是我陈天明的座上宾,无论何事,我都会帮你到底。”
“二来,是你身边的老黄。”
他看了一眼那个沉默的老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即使你不亮出那块令牌,单凭他这张老脸,我也得给上三分薄面。”
小乙站起身,心中百感交集,刚想再说些感激的话,却又猛地想起一事。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激动强行压下,再次躬身作揖。
“大将军,小的还有一事相求。”
陈天明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
“哦?还有何事?”
“大将军,此次我接回恩公,并不想让任何人知晓,是我将他救出。”
小乙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晰。
“还请大将军,能秘密处置。”
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陈天明没有立刻回答,他修长的手指在帅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仿佛敲在小乙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
这份心思,已非寻常少年人可比。
“小兄弟,考虑的倒是周密。”
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这样吧。”
陈天明站起身,走到堪舆图前,目光落在北仓镇西侧的一片区域。
“三日之后,入夜,你和老黄,到北仓镇西侧的乱葬岗去。”
“到时候,我会命人将他带到我军中问话,然后对外宣称那老儿触犯军规被我处死,将他用草席一卷,埋在那里。”
“你们去,把他‘救’出来。”
他说到“救”字时,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从此以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一言,定人生死。
一计,瞒天过海。
“多谢大将军!”
小乙再次深深一躬,这一躬,拜的不仅仅是救命之恩,更是这份滴水不漏的周全。
他知道,陈天明这是在教他,也是在保护他。
“天明老弟,这次,给你添大麻烦了。”
一直沉默的老黄,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歉意。
陈天明转过身,大笑着拍了拍老黄的肩膀,将那份森严的威仪尽数敛去。
“老黄,你我兄弟,何时也变得如此见外了?”
老黄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小乙这孩子,最近深陷囫囵之中,被人设计陷害,我怀疑,此事还和你军中之人,有所牵连。”
“所以,此次救人,必须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老弟,多费心了。”
……
小乙与老黄离开了那座杀气与人情味交织的抚远大营。
他们没有停留,径直回到了采石场。
在那间熟悉的破屋里,二人将陈天明的计策,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老萧。
老萧听完,只是沉默了许久。
“如今你又救了老夫一命,以后你我二人算是扯平了。”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随后,二人与那个执事朱契辞行。
这北仓镇,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那间小酒馆的里屋,本是唯一的落脚处,可如今,采石场的士卒几乎夜夜都在那里饮酒作乐,人多眼杂,已是去不得。
小乙和老黄,只能将马车赶到荒郊野外。
三天。
整整三天。
白日里,他们在林中枯坐,听着风声鹤唳。
夜晚,他们便蜷缩在冰冷的马车上,看着星辰轮转,熬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寒夜。
小乙的心,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时而充满希望,时而又坠入不安的深渊。
他不知道,陈天明的计策,是否会出什么纰漏。
他更不知道,那个藏在暗处的敌人,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第三天,夜色如墨。
一轮残月,有气无力地挂在天边,洒下些许清冷的光辉。
二人赶着马车,来到了北仓镇西边的山脚下。
这里,便是乱葬岗。
风中,似乎都带着一股腐朽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放眼望去,一个又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堆,如同一块块丑陋的疤痕,遍布在山野之间。
谁也不知道,这一个个土堆之下,埋了多少无声的冤魂,藏了多少无处诉说的故事。
二人下了马车,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开始在一片坟茔中寻摸。
脚下的土地凹凸不平,时而还会踩到不知名的枯骨,发出“咔嚓”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老黄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个不起眼的土堆上。
那土堆之上,竟直直地插着一节新折下来的树枝,枝上的绿叶,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这荒郊野岭的乱葬岗,野草都懒得生根,又怎会有人如此煞有介事地,插上一根新鲜树枝?
这分明就是陈天明留下的记号。
二人对视一眼,快步上前。
果然,土堆上的泥土是新翻的,颜色比周围的要深上许多,并且松散得很,显然是刚刚堆砌不久。
小乙再也按捺不住,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上什么工具,就用一双肉掌,疯狂地刨挖起来。
冰冷的泥土,混着碎石,磨得他指尖生疼,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很快,一层松散的泥土被拨开,露出了底下半截枯黄的草席。
老黄俯下身,抓住草席的一角,猛地向上一掀!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一个沙哑的、充满怒气的声音,从那浅坑中骂骂咧咧地传了出来。
“哎哟……呛死老子了……”
“这帮杀千刀的龟孙儿,就不能埋得再浅一点儿?害老子吃了满嘴的土!”
“老萧!”
小乙激动地大喊一声,所有的担忧、恐惧、疲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
他一把将那个满身泥土、狼狈不堪的老人从坑里拽了出来,死死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解差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