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说完这一切,神情瞬间又转变成为那个慈祥的长辈,深情的看着小乙。
他看着小乙,像是看着一块失而复得的家传古玉,虽有瑕疵,却温润依旧。
“你这孩子,秉性纯良,不像你那几个哥哥,呵呵。”
那几个字,轻描淡写,却仿佛带着京城里最阴冷的风。
小乙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说得脸颊发烫,又一次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像只受了惊的鹌鹑。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小乙。”
声音细若蚊蝇,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卑微。
“我是说,你的大名?”
赵衡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探寻。
小乙喉头滚动,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没有大名,或者说,那个名字他不敢认。
老萧见小乙这般窘迫,浑浊的眸子转了转,便抢过了话头。
“陛下当年曾赐名叫赵忆,回忆的忆,可是他娘却并未给他用,只管他叫小乙,连姓氏都没有告诉他。”
老萧的话,像是一把锥子,将过往的尘封之事,一锥子凿开个口子。
赵忆。
赵衡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赵忆,小乙,哈哈哈,看来你娘是又伤心,又难忘啊~”
那笑声里,有三分苍凉,三分自嘲,还有四分,是只有身在局中之人才懂的无可奈何。
小乙和老萧皆是一怔,不明白这位将死的王爷,为何会发出这般古怪的笑声。
笑声渐歇,赵衡的目光重新落在小乙身上,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侄儿,今后有何打算哪?”
他问得随意,像是在问晚饭吃了什么。
“就干这份苦差事一辈子了?”
小乙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被生活磨平的沉静。
“叔,我也没啥本事,能混口饭吃就行了。”
赵衡眉头微挑,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就没想着,去京城认个亲?”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小乙那片沉静如水的心湖。
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
“想过。”
他答得很快,很轻,却很坚定。
“哦?”
赵衡的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小乙从小就没有爹,想认亲,也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声音里,没有对权势的渴望,只有孩子对父亲最原始的孺慕之情。
“至于什么荣华富贵,小乙不敢多想。”
“我知道那些都是催命符。”
“当年我娘惨遭不测,我可不想再步她的后尘。”
一番话说完,小乙的眼神,清澈得像山巅的雪。
赵衡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更为响亮的大笑。
“哈哈哈哈,你小子倒是心思通透,不为外物所迷啊!”
这笑声,是发自内心的欣赏。
“以你的身份,若是被人知道,能不能活着见到你父皇,都难说啊。”
话锋一转,笑声中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所取代。
“可惜,我已是阶下之囚。”
“若是早些年,我也可凭我这康亲王的名头,保你一生荣华呀。”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自这位王爷的胸腔中吐出,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他像是在可怜小乙这孩子的坎坷身世,又像是在可怜自己这一生的壮志未酬。
小乙看着赵衡鬓角的白发,与那双写满落寞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叔,我不想让你死。”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不管怎样,您也是这世上,唯一肯认我的亲人了。”
泪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顺着他尚显稚嫩的脸庞滑落。
他飞快地用袖口抹去,强压着心中的滔天委屈。
好不容易在世间寻得一个亲人,自己却要亲手将他押往那名为北仓的断头台。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残忍。
赵衡看着他,眼神中的怜惜几乎要溢出来。
“有你这份孝心,我就算是身赴九泉,也可以瞑目了。”
他伸出手,那只曾执掌过千军万马的手,此刻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小乙的肩头。
而后,他顺势将小乙一把搂在了怀里。
算不得多么宽阔,却坚实有力。
这么多年来,小乙第一次感到,原来亲人的怀抱,是这般滋味,带着些许尘土气,却能遮挡住世间所有的风雨。
就在这一刻,他几乎要沉溺在这份迟来的温暖之中。
突然,小乙的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他挣脱了赵衡的怀抱,动作之大,仿佛是被烈火灼烧了一般。
赵衡与老萧皆是一愣。
小乙的眼中,方才的温情与悲伤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疑与骇然。
“叔,方才您说,被送往凉州的时候,所有身份文书,全都是假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尖锐。
赵衡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没错,除了我赵衡这个名字,其余的,上至籍贯,下至所犯罪名,无一为真。”
小乙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脑海中无数个线索疯狂地交织、碰撞。
“那按您说的那样,去了北仓,便会有人奉命对您动手。”
“可那些人,又是如何从一堆假文书中,准确无误地知晓您的真实身份呢?”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屋内沉闷的空气。
一直沉默着的老萧,那双半眯着的眼睛,瞬间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对啊,王爷!”
他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
“当今天下,没有哪个皇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手握兵权的边关重将私下交好,这可是谋逆的大忌啊!”
“那北仓的陈将军,自然不会听从任何一位皇子的话,无缘无故对您这位‘普通犯人’下此毒手啊?”
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直指这趟押送任务最核心的诡谲之处。
赵衡皱起了眉头,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身在局中,反而看得不甚真切。
小乙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老萧。
“老萧,你还记得那块玉佩吗?”
老萧的身子猛地一震,然后眼神中就迸发出了一道刺骨的寒光,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车外的鬼神。
“你是说?”
小乙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
他转向老萧,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次为何由我押送?这是巧合吗?”
“前段时间,府衙差事多如牛毛,人手都不够用了,却硬是没给我派一件差事,美其名曰,让我好生休养。”
“可这趟差事,府衙里人手齐整,却偏偏指名道姓,派我前往。”
“这其中,绝非那么简单!”
老萧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是说,他们见到你,……”
“自然就知道,你押送的这位‘赵衡’,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康亲王赵衡?”
“定然如此!”
小乙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他们不需要任何文书,不需要任何密信。
小乙这个人,就是最清晰、最致命的信!
赵衡被他二人这番对话说得云山雾罩,他看着小乙和老萧那笃定得近乎可怕的眼神,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萧之前,只是将自己的过往,以及如何遇见小乙的境况说给了赵衡听。
至于发生在小乙身上的那些诡秘之事,那些与皇城有关的纠葛,老萧并未言明。
小乙见赵衡满脸疑惑,便深吸了一口气,将之前老萧未曾言明的,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仔仔细细地,告诉了赵衡。
从玉佩的来历,到府衙的试探,再到这次诡异的差事。
赵衡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恍然,最后,只剩下一声长叹。
“想不到,这些人处心积虑地利用你,倒是阴差阳错,成全了咱叔侄俩这段缘分啊!”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悲,好像并不以为意。
“管他们怎样知道,反正我也逃不脱这北仓之祸,不想那么多了。”
他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群烦人的苍蝇。
“能在临死之前,见到你这个大侄子,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他眼中的光芒,又一次黯淡了下去,充满了认命的疲惫。
“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呢?”
小乙不甘心,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赵衡看了他一眼,自嘲地笑了。
“怎么,难不成你还能抗旨,把我给放了不成?”
“再者说,就算你真有这个胆子放了我,这天大地大,我又能去哪儿?”
小乙的目光,瞬间转向了老萧。
“老萧,北仓采石场你最熟悉,可有办法逃脱?”
老萧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捋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子。
那座采石场的地图,每一个哨塔,每一条小路,都在他脑中飞速流转。
片刻之后,他睁开了眼。
“新囚第一天到达,规矩森严,不会立刻分到各处小队里。”
“而是会被单独收押在采石场西南侧的一排临时牢房里,待执事过堂问话之后,次日才会刺字上工。”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们可以在傍晚时分抵达采石场,趁着天色昏暗,人马交接混乱。”
“那排牢房,因为只是临时关押新犯人,防备松懈,通常只有两名守夜的士卒。”
老萧的眼睛越来越亮,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出路。
“若是能设法引开那两名把守的士卒,也许,我能把王爷悄无声息地救出去!”
他的话音刚落,小乙便立刻接了上去。
“那我来负责引开守卫!”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那采石场的执事朱契,上次便与我打过交道,是个油滑之徒,这次,正好去好好会会他!”
赵衡听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在片刻之间就定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劫囚之计,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我的好侄儿,老萧,你俩倒是真有能耐啊。”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我这个朝廷钦定的重犯,天下皆知的逆贼,就让你二人这般动动嘴皮子,便给救了?”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刺破了所有的幻想。
“且不说你二人真有此等通天的本事。”
“就说,我出去了以后呢?”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能有本事护得住我?”
“谁,又能有本事,藏得住我这么一个大活人?”
“这……”
老萧方才眼中亮起的光芒,瞬间熄灭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说得没错。
救,或许不难。
可救出来之后呢?
这样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康亲王,这样一个被天下人瞩目的阶下囚,就算逃出了北仓那个小牢笼,又能逃向何方?
整个天下,都是一座更大的牢笼。
哪里,又有他的栖身之所啊?
屋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一盆冰冷的现实,浇得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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