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过后，日子便如那檐下滴水，无声无息，却也了无痕迹。
知府衙门里，再无人敢对小乙指手画脚。
他被彻底闲置了下来。
王刚也回到了府衙，和小乙一样落得个清闲。
每日里，小乙只在班房后院那棵老槐树下，寻一把竹椅，一卷书，一壶茶。
而王刚也学着小乙的模样，捧着本书。
不过他哪里坐得住，一会儿上茅房，一会儿就用书盖着脸，睡着了。
就这样，每天看日头东升。
又看日头西落。
小乙的那份从容，仿佛不是戴罪之身，而是来此地静养的富家翁。
再不然，便是回到家中，与那个沉默寡言的老萧，在院中拆解几招拳脚。
拳风呼啸，汗落如雨，却只闻筋骨之鸣，不见言语之声。
日子过得安生，一家“四口”，竟也生出了几分其乐融融的滋味。
赵衡的身子，在燕妮那丫头的精心照料下，一日好过一日。
那丫头手脚麻利，心思细腻，总能将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帖帖。
竟让他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当年那锦衣玉食的王爷府。
他对燕妮这丫头，是打心眼里的喜欢。
喜欢到，甚至动了收作干女儿的念头。
可这念头一起，转瞬又被他自己给掐灭了。
只因他瞧得出，自家那侄儿小乙的眼神，落在丫头身上时，总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罢了，罢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瞎掺和什么。
这日，小乙下值归家，身上还带着衙门里那股子陈旧书卷与阳光混合的味道。
赵衡却一反常态，将他叫到了自己房中。
小乙心中一动，走入房中，顺手掩上了门。
“叔，怎么了？”
赵衡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琢磨。”
“终于，让我想到了一个破局之法。”
小乙的呼吸，微微一滞。
“什么破局之法？”
赵衡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这小小的凉州城，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波涛。
“我心中，有了一个人选。”
“此人，或可助你，在日后，真正掌控那桀骜不驯的漕帮。”
小乙眉头微蹙。
“什么人？”
“南陵水师，一个曾经的参将。”
“只是，前些年，不晓得在兵部得罪了哪路神仙，一撸到底，被罢了官。”
“我若没有记错，此人此刻，应该还在南陵城里，当一个潦倒的渔夫。”
小乙眼中的光，黯淡了半分。
“一个被罢了官的人？”
“叔，漕帮那群人，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只认拳头和银子。”
“一个失意的丘八，如何能镇得住他们？”
赵衡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漕帮是乌合之众，不假。”
“他们靠水吃水，是一群没有根的浮萍，不假。”
“可正因如此，你即便能解了眼下的麻烦，日后想让这群人真正为你所用，便需要一个懂水，且能镇得住场面的人来执掌。”
“而不是单靠你一人的武勇，燕妮那丫头，更是稳不住阵脚的。”
“但此人，水性冠绝三军，胸中更有排兵布阵的韬略，有大将之姿。”
“既然官场容不下他这条蛟龙，那这江湖的泥潭大泽，做个漕帮之主，岂不最为适合？”
小乙仍是有些迟疑。
“那……他也得愿意才行啊？”
赵衡的眼中，闪过一丝傲然。
“当年他蒙难，满朝文武，无人敢言。”
“是我，从刑部大牢里，将他一条性命给保了下来。”
“哦——”
小乙恍然，拖长了声音。
赵衡却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瞥了他一眼。
“怎么，看你这一脸的不情不愿？”
小乙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叔，我还以为您老人家，是想出了什么对付市舶司的惊天妙计。”
“搞了半天，只是给我推荐了一个未来的帮主。”
“眼下这漕帮的麻烦都还没影儿，就算有了帮主的人选，又有什么用？”
“远水也解不了近渴，说这些，太远了。”
“哈哈哈哈！”
赵衡闻言，竟是抚掌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快慰。
“你这小子，倒是比我还性急！”
小乙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低着头，不作声。
赵衡笑罢，敛了神色，身子微微前倾。
“你放心。”
“我若没有这破局的法子，又怎会平白无故地，给你推荐这破局的人？”
“哦？”
小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黑夜里被点燃的两簇星火。
他猛地抬头，脸上哪还有半分颓丧。
“嘿嘿，我就知道！”
“我就说您老人家神通广大，这点小小的麻烦，肯定不在话下！”
赵衡伸出手指，虚点了他一下。
“少给老夫拍这些没用的马屁！”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听好了！”
“这市舶司，盘根错节，水深得很，决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料定，那个坐在临安城里，执掌市舶司牛耳的秦若甫，对此事，并不知情。”
“这必然是下面的人，瞒着他，私下里搞的鬼。”
小乙不解。
“那下面的人，胆子就这么大？”
“他们就不怕秦大人知道了，扒了他们的皮？”
赵衡冷笑一声。
“瑞禾堂也好，漕帮也罢，在官府的卷宗里，一个，是正经商贾，另一个，是江湖草莽。”
“就算秦若甫知道了，又能如何？”
“律法之内，他没法公然治他们的罪。”
“所以，破局的关键，不在于打，不在于杀。”
“而在于，要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秦若甫，知道此事！”
“只要他知道了，此局，便可不攻自破！”
赵衡看着小乙那若有所思的模样，又将其中几个关键的节点，细细传授了一遍。
话毕，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你择个日子，便动身去临安城吧。”
“去亲自会一会，那位市舶司的秦大人。”
“记着，持此‘神武令’前往！”
“但凡是太子门下之人，见此令，都会给那人三分薄面。”
赵衡的目光，悠远而深沉，仿佛在追忆一个名字。
他，便是当年纵横西凉，令北蛮闻风丧胆的主帅。
徐德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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