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积堡外的血腥变故，如同一声最猛烈的晴天霹雳，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重重地劈在了平凉陕甘总督行辕。
信使是刘松山的亲兵队长，他浑身浴血，尘土满面，几乎是滚鞍落马，踉跄着冲入节堂，未及开口，已是泪流满面，扑倒在地，泣不成声：“大帅…大帅！不好了！刘军门他…他…”
正与幕僚商议粮饷事宜的左宗棠心头猛地一沉，手中的茶碗“啪”地一声落在案上，茶水四溅。他霍然起身，厉声道：“快说！寿卿怎么了？！”
那亲兵队长以头抢地，痛哭道：“军门……军门在受降时，遭逆回冷枪…正中胸口…抬回营后…就…就殉国了！”
“什么？！”
节堂之内，瞬间死寂！所有幕僚、将领都惊呆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左宗棠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抽干。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桌角，指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发出咯咯的声响。另一只手捂住了胸口，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困难。
“寿卿……殉国……？”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仿佛不是他自己的。那个勇猛如虎、性情如火、从江西剿发逆到西北平回乱，一直追随他、被他视为最锋利战刀、最可靠臂膀的刘松山…死了？死在了受降的时刻？死在了即将看到胜利曙光的门槛上？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左宗棠，但他强行将这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情绪压了下去。他的眼眶迅速泛红，湿润，但泪水却被他死死锁在眼眶里，没有流下。他知道，此刻，全军、乃至整个西北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他绝不能垮。
“详细情形！说！”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和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亲兵队长强忍悲痛，将受降现场的变故、那声冷枪、刘松山中弹、抢救无效的经过详细禀报。
左宗棠静静地听着，脸色由白转青，胸膛剧烈起伏。当听到刘松山是训话时被冷枪所害，他猛地一拳砸在公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跳起！
“逆回！奸诈小人！罪该万死！！” 他终于爆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马化龙！老夫誓要将你碎尸万段，以祭寿卿在天之灵！”
节堂内鸦雀无声，只有左宗棠粗重的喘息声和那亲兵压抑的啜泣声。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位统帅心中那滔天的悲愤和杀意。
然而，左宗棠毕竟是左宗棠。在经历了最初的巨大冲击和情感爆发后，他强行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却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锐利，只是那冷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知道，现在不是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刘松山之死，对前线军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官兵为之夺气”，军报上的这四个字，其分量他比谁都清楚。老湘营群龙无首，金积堡战事正到最关键的时刻，一旦处理不当，顷刻之间便有全线崩溃之危！
必须立刻找到一个能稳住局面、甚至能继承刘松山遗志继续进攻的人！而且必须快！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麾下将领在脑中一一过筛。谁能接手老湘营？谁能扛起这面最重的战旗？谁又能让那些骄兵悍将心服口服？
突然，一个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浮现在他脑海中——刘锦棠！刘松山的侄子，字毅斋。
左宗棠对刘锦棠印象极深。此子虽年轻，但自幼跟随其叔父在军中长大，耳濡目染，深谙军旅之事。作战勇猛，颇有刘松山之风，但又比其叔父多几分沉稳和谋略。在之前的诸多战役中，已屡立战功，展现出过人的军事天赋，在老湘营中颇有威信，是公认的“小帅”。更重要的是，他是刘松山的至亲，由他接手，于公于私，都是最能稳定军心、延续刘松山军事遗产的不二人选！
“笔墨！”左宗棠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和悲伤，只剩下决绝的杀伐之气。
幕僚连忙铺纸磨墨。
左宗棠提笔蘸墨，略一思索，便奋笔疾书。他先是以最严厉的措辞，向朝廷奏报刘松山殉国的噩耗，并强烈谴责回军诈降行刺的卑劣行径，誓言复仇。
接着，他写下第二道命令，是发给此刻正带领另一支部队在甘肃境内作战的刘锦棠的：
“谕刘毅斋（刘锦棠字）知悉：尔叔父寿卿军门，于金积堡前受降之时，遭逆回冷枪暗算，壮烈殉国。噩耗传来，全军悲愤。然金积战事，关乎全局，一刻不容延误，老湘营不可一日无帅。”
“尔自幼随叔父征战，忠勇勤勉，深得军心，且屡立战功，堪当大任。特命尔即刻起，接管老湘营全部军务，署理统领之职！望尔节哀顺变，化悲痛为力量，谨遵尔叔父未竟之志，严整所部，稳扎稳打，继续猛攻金积逆垒！务必早日克复，擒斩元凶，以告慰尔叔父在天之灵，以报朝廷厚恩！”
“本帅在此，予尔全权，所需粮饷兵械，必优先供给。望尔勿负重任，勿负厚望！切切！”
写罢，他取出钦差大臣关防，郑重地钤印其上。
“六百里加急！立刻发出！直送刘锦棠军中！”左宗棠的声音冰冷而坚定。
信使接过命令，飞奔而出。
左宗棠走到门口，望向金积堡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苍老而坚毅的脸上，悲恸已被深深的决绝所取代。
“寿卿，你安心去吧。你的旗帜，不会倒。你的仇，一定会报！锦棠……莫要让我失望，莫要让你叔父失望！”他心中默念道。
这一刻，在巨大的悲痛和危机面前，左宗棠做出了一个影响西北战局的关键决策。年轻的刘锦棠，即将被推上历史的前台，接过那面染血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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