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府深处那间终年紧闭的殿宇，终于泄出了浓得化不开的恶臭。
那是混杂了草药、焚香也压不住的、肉体深处开始溃烂的气息，丝丝缕缕，透过雕花门板的缝隙，钻进六月燠热滞重的空气里，钻进每一个路过宫人惊惶的鼻息。天京城在湘军铁桶般的围困中早已气息奄奄，而此刻，连维系着这庞大残躯最后一丝虚幻精魂的源头，也终于枯竭了。
消息像冰水泼进滚油，瞬间在死寂的宫墙内外炸开。宫娥太监们面无人色，脚步虚浮地穿行于廊庑之间，彼此目光一触即分，里面盛满了末日将临的茫然和恐惧。那些被围城消磨得形销骨立的朝官们，更是如丧考妣，踉跄着涌向紧闭的殿门，官帽歪斜，袍服皱乱，哭声压抑而绝望，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呜咽成一片绝望的潮汐。
“忠王……忠王殿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涕泪纵横，扑倒在匆匆赶来的李秀成脚下，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袍角，像抓住沉船前最后一根浮木，“天塌了！天王……天王龙驭宾天了！这……这天京……这天国………”后面的话语被剧烈的哽咽噎住，只剩下无意义的抽噎。
李秀成的脚步在殿门前顿住。那股浓烈的、宣告终结的气味扑面而来，狠狠撞在他的胸口。他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张在血火硝烟中早已磨砺得如同岩石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一道缝隙，是震惊，是剧痛，更是一种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冰冷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死亡与腐朽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腑。他猛地推开沉重的殿门。
殿内光线昏暗，烛火在凝滞的空气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龙床之上，洪秀全僵卧着，曾经号令半壁江山的躯体覆盖着明黄的锦被，却盖不住那灰败僵硬的死气。他的脸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微张，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极度惊愕又极度疲惫的神情。几个御医跪在角落，抖如筛糠，头埋得极低，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李秀成一步步走近，靴底敲打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在死寂中空洞地回响。他在龙床前停住，目光死死锁在那张再无生气的脸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殿外隐隐传来的、遥远而沉闷的炮声——那是湘军，正一刻不停地蚕食着天京最后的外壳。
“天王……驾崩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磨盘里艰难碾出。这宣告并非悲恸，而是沉甸甸的、必须由他背负起来的现实。
接下来的日子，天京城如同一锅被投入滚烫石块的冰水，表面的死寂下，是剧烈到令人心悸的翻腾。流言如同瘟疫，在断壁残垣间、在饥民绝望的眼神里飞速蔓延。有人说天王是服了丹砂“升天”去了，有人说他是忧惧交加病入膏肓，更有人窃窃私语，说那紧闭的殿门内，早已是尸身朽坏……恐慌像无形的藤蔓，缠绕住每一个人的咽喉，一点点收紧。城防线上，士兵们眼神游移，士气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望向城外湘军营垒的目光里，绝望的色彩一天浓过一天。
在一片末日般的惶惑中，幼主洪天贵福被推上了那摇摇欲坠的龙椅。登基大典仓促得近乎儿戏。金銮殿（如果这残破的大殿还能称之为金銮殿的话）空旷阴冷，弥漫着灰尘和霉味。昔日肃立的朝臣稀稀拉拉，个个面黄肌瘦，神情惶然。十五岁的洪天贵福坐在宽大的龙椅上，那身临时赶制的龙袍显得空空荡荡，衬得他更加瘦小单薄。他脸色苍白，眼神里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惊惶和迷茫，像个迷路的孩子被强行塞进了不属于他的华服里。他努力挺直脊背，试图模仿记忆中父亲的威严，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躲闪的目光，却暴露了他内心巨大的空洞和不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便迅速抿紧了嘴唇，无助地看向侍立在御座旁那个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依靠的身影——忠王李秀成。
李秀成站在御座侧前方半步的位置，如同沉默的山岳。他没有看幼主，也没有看下面那些惶惶不安的臣子。他的目光穿透大殿敞开的大门，投向远方硝烟弥漫的城垣。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玄色的王袍沉重地垂落，上面仿佛凝聚了整座天京城和整个太平天国最后的重量。一道加盖了幼天王玺印和天国传国玉玺的诏书被恭敬地捧到他面前，黄绫朱字，宣告着“凡天国一切军政要务，皆委忠王李秀成总揽裁决”。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诏书被展开时发出的轻微窸窣声，和殿外一阵紧似一阵的炮声遥遥相应。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幼天王那怯生生的视线，都聚焦在李秀成身上。他没有立即去接那卷象征着至高权柄、同时也意味着无尽深渊的诏书。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殿内一张张写满恐惧、依赖和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脸，最终落回幼天王稚嫩而苍白的面容上。
那一刻，他眼中没有新权在握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如同熔化的铅水灌入四肢百骸。他看到了洪天贵福眼中深藏的恐惧，看到了这座城池在湘军炮火下痛苦的呻吟，看到了天国残梦在血与火中正急速化为灰烬。这权柄，是烈火，是枷锁，是最后一道催命符。
他伸出双手，稳稳地、缓慢地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诏书。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黄绫，那寒意似乎瞬间刺透皮肤，直抵骨髓。他将诏书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转过身，面向殿门，面向那片被炮火硝烟笼罩的天京城。
“臣，”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殿外隐约的炮声，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像钉入朽木的铁钉，“李秀成，领旨。”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更为猛烈、仿佛就在耳畔炸开的炮声轰然传来，震得殿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幼天王洪天贵福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李秀成却纹丝不动，只是握着诏书的手，攥得更紧了。那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孤峭，如同即将倾塌的断崖边，最后一根支撑着危石的、沉默而绝望的朽木。诏书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像命运的烙铁，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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