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儒看着叶尘那副一本正经行礼的模样,眼中笑意愈发深邃,抚须的手微微一顿。
他并未全然相信这孩子的“顿开”。
这小殿下,心中藏着的沟壑,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深得多。
“殿下聪慧,一点即通,是玄雍之福。”
墨儒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的探究。
叶尘直起身,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几分孩童该有的羞赧。
“老师谬赞了,我就是觉得,他们吵架吵得我脑仁疼。”
他换上了一副抱怨的语气,仿佛刚才的感悟只是灵光一闪。
墨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从亭外收回,重新落在叶尘身上。
“观人,只是其一。”
“看懂了,记住了,接下来便是要思索,如何用人。”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王大人老成持重,但贪恋权柄;李大人锐意进取,却失之急躁。”
“他们二人,既是对手,亦可为殿下手中的刀与盾。”
“如何让他们在相互制衡中,为国效力,而不是内耗空转,这便是殿下未来要学的第二步——驭人。”
叶尘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学,是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至于那些心怀不满,固守成见的老臣……”
墨儒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随即又化为平静。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是水,臣心亦是水。”
“如何引导这股水流,让它汇入殿下您开凿的河道,而非冲垮堤坝,泛滥成灾,这是第三步——掌势。”
观人,驭人,掌势。
寥寥六字,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治国玄机。
叶尘感觉自己的头皮有些发麻。
他前世不过是个普通人,哪里接触过这等层面的东西。
“老师,这太难了。”
他苦着脸,由衷地说道。
墨儒看着他,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欣慰。
不怕他说难,就怕他自以为是,觉得简单。
“难,方是正道。”
墨儒站起身,走到亭边,负手而立。
“陛下为您铺的路,是一条通天大道,但道上,布满荆棘。”
“殿下,您要习惯这种‘难’,因为从天幕出现的那一刻起,轻松二字,便与您无缘了。”
说完,墨儒转身,对着叶尘深深一揖。
“老臣今日之言,或有僭越,还望殿下恕罪。”
“老师言重了。”
叶尘连忙起身回礼。
他知道,墨儒今日所言,是真正的倾囊相授,是将他放在了未来储君的位置上,进行的一场最深刻的启蒙。
清风拂过,亭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离开凉亭,叶尘独自走在宫中的夹道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琉璃瓦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在他小小的身影前拉长,又缩短。
墨儒的话,还在他脑海中回响。
观人,驭人,掌势。
他揉了揉眉心,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他真的能做到吗?
那个在天幕中指点江山,开创盛世的自己,真的就是他吗?
他抬头望向天空,湛蓝的天穹一碧如洗,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原本平静的天空,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圈圈金色的涟漪,如同石子投入静水。
那涟漪迅速扩散,眨眼间便覆盖了整个天际。
整个皇宫,乃至整个玄雍都城,瞬间被笼罩在一片柔和而威严的金光之下。
宫人们停下了脚步,禁卫军握紧了刀柄,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望向那不可思议的景象。
天幕,又出现了!
叶尘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金光之中,一行行熟悉的文字缓缓浮现,却又迅速消散,并未停留。
紧接着,一幅幅流动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天幕上闪现。
那画面无声,却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第一幅画面,是一个稍显青涩的少年。
看面容,正是十余年后的叶尘。
他身着素色长衫,坐于一群白发苍苍的大儒之间,从容不迫,引经据典,辩驳问难。
他的眼神明亮而锐利,话语虽不可闻,但可见那些学识渊博的老者,时而点头赞许,时而蹙眉深思。
整个画面,透着一股书卷气的锋锐与自信。
画面一转。
北风呼啸,旌旗猎猎。
身着玄色铁甲的青年叶尘,立于高坡之上。
他的面容已经褪去了青涩,变得棱角分明,眼神沉静如深渊。
他并未拔剑,只是遥望着远处尘土飞扬的战场,身后,“玄雍”二字的大旗在寒风中狂舞。
铁甲峥嵘,映着天边的残阳,染上了一层血色。
肃杀与决断之气,扑面而来。
画面再转。
金銮殿上,万官朝拜。
这一次,他身着十二章纹的明黄龙袍,头戴平天冠,端坐于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
他的面容已近中年,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邃,仿佛容纳了星辰大海,看透了世事沧桑。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却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威仪,压得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孤独,威严,而又沉重。
画面不断切换。
有他在深夜的御书房中,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揉着疲惫的眉心。
有他在田间地头,弯腰与老农交谈,伸手触摸金黄的麦穗。
有他在船坞港口,望着一艘艘巨舰扬帆起航,眼中带着期许与向往。
……
一幕幕,一帧帧,皆是未来。
整个玄雍都城,陷入了一片死寂。
无论是坤宁宫中与皇后闲谈的苏翎和长孙无垢,还是刚刚走出宫门,准备回府的文武百官,亦或是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
所有人都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天空上那无声的预告。
他们看到了一个皇子的成长,看到了一个君王的诞生。
那不再是天幕冰冷的文字描述,而是活生生的,一幕幕触手可及的未来。
终于,所有的画面消失。
金光收敛,天幕之上只留下一行磅礴大气,宛如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
【潜龙在渊,其羽渐丰;一朝腾飞,威加四海!】
字迹停留了十数息,便缓缓隐去。
天空恢复了原本的湛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叶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宿命感。
天幕,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他的一生,以一种近乎炫耀的方式,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它不再是讲述,而是在宣告。
宣告一个时代的到来。
而他,就是那个时代的主角。
一阵风吹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叶尘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仿佛要将心中的所有迷茫与彷徨,都一并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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