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骑卷起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尽,如同溃烂伤口上粘连的污浊纱布,拖曳在北方荒原铁灰色的天际线。血腥味却愈发浓烈地沉淀下来,混合着泥土被翻搅后的腥气、人马内脏破裂后的恶臭,以及一种冰冷的、金属锈蚀般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覆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口鼻之上,令人窒息。
战场短暂地陷入了某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伤者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和濒死哀鸣,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地低徊,更反衬出这片刚刚经历残酷收割的土地的死寂与可怖。
荀渭拄着那杆沾满粘稠血污、枪头已然崩缺的长矛,站在一片狼藉的血泥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并非全然因为脱力,更是一种精神极度紧绷后难以自抑的生理反应。冰冷的铠甲——如果那几片破烂的皮甲和锈铁能被称为铠甲的话——紧贴着被冷汗和鲜血浸透的内衫,寒意刺骨。虎口崩裂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心跳都似乎牵扯着全身无数处酸胀淤痛的肌肉和骨骼。
他望着眼前修罗场般的景象:倒伏残缺的尸首以各种扭曲痛苦的姿态冻结在生命最后的瞬间,失去主人的战马在一旁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悲鸣,破损的旗帜无力地垂落在泥泞中…这就是战场。这就是他刚刚亲身经历,并且侥幸存活下来的厮杀。
“…第一次?没尿裤子,还行。”
瘸子那沙哑干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正用从一具胡骑尸体上撕下的布条,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立了功的锈蚀短刀,动作熟练而漠然,仿佛只是在清理一件普通的农具,而非刚刚收割了数条性命的凶器。他脸上溅满的血点已经半干,结成深褐色的痂块,让他那张本就缺耳跛脚、饱经风霜的脸更添几分凶悍和诡异。
荀渭闻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瘸子的目光落在他依旧失神的脸庞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评估,又像是…某种意义上的认可?
“以后抢食,算你一个。”瘸子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随即不再看他,弯腰开始熟练地翻检身旁另一具较为完整的胡人尸体,摸索着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干粮、小刀、零散的铜钱、甚至是镶嵌在腰带或刀柄上的些许金属饰物。
荀渭怔了一下。“抢食…算你一个。”这简单粗暴的话语,在这尸横遍野的背景下,却仿佛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分量。这不仅仅意味着他或许能获得多一点维系生命的可怜口粮,更意味着,在这个残酷的、朝不保夕的陷阵营里,他这个新来的“荀二”,似乎被这个看似油滑卑琐的老兵,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暂时纳入了某种极其脆弱的生存同盟。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手刃敌人后的生理性不适,更有一种被这赤裸裸的生存法则所冲击带来的冰冷战栗。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王头儿那冰冷如铁石摩擦的声音骤然炸响,打破了战场的沉寂。他不知何时已策马回转,刀疤脸上溅满了更多的血点,眼神却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刚才那场血腥厮杀只是寻常的散步。他手中的环首刀指向满地狼藉,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收拾战场!扒光这些胡虏!所有东西,一律上缴!伤马拖回去,还能吃的,今晚加餐!动作快!”
他的命令如同鞭子,抽醒了那些尚且沉浸在恐惧或麻木中的士卒。上缴?众人心知肚明,所谓上缴,大半最终只会落入王头儿和他亲信们的私囊,能漏到下面士卒手中的,十不存一。但无人敢有异议。在这里,武力就是唯一的规则。
陷阵营的幸存者们,如同被驱赶的鬣狗,再次麻木地行动起来,开始吃力地搬运同袍或敌人的尸首,搜刮着一切可能有点价值的东西。气氛压抑而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物品被撕扯的声响。
瘸子动作最快,他已经从几具尸体上摸出了些零碎,迅速塞进怀里一个不起眼的破布袋中。他朝荀渭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跟着我,手脚麻利点!别傻乎乎的光扒皮甲,看口袋,看怀里,看靴筒!”
荀渭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强迫自己跟上瘸子的节奏。他学着瘸子的样子,避开那些伤口狰狞、血流不止的尸首,尽量找那些看起来较为“干净”完整的胡兵,忍着强烈的心理抵触和恶心感,伸手去摸索。
触手所及,是冰冷僵硬的皮革、粘腻凝固的血块、以及死者身上残留的汗臭和羊膻味。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胃里再次翻腾起来。
“啧,这个穷鬼…”瘸子一边利索地从一个胡兵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肉干塞进自己嘴里嚼着,一边含糊地抱怨,同时眼疾手快地掰开那胡兵紧握的手,从里面抠出几枚沾血的铜钱。
荀渭有样学样,在一具穿着稍好些的胡兵尸首腰间的皮囊里,摸到了一块硬邦邦的、像是乳酪的东西,还有一小袋沉甸甸的、似乎是炒米之类的谷物。他犹豫了一下,看向瘸子。
瘸子一把夺过那袋炒米,掂了掂,迅速塞进自己怀里,然后将那块硬乳酪扔回给荀渭,低骂道:“蠢货!米袋太显眼,你想被盯上吗?揣怀里,藏好了!”
荀渭立刻明白过来,连忙将那块散发着怪味的乳酪塞进号服最里面,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胸膛。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争吵声。
是那个之前窝棚里被偷了东西的瘦高汉子,他正和另一个脸上带疤、眼神凶戾的壮硕士卒争夺着一把看起来颇为精良的胡人弯刀。那弯刀的刀柄上似乎还镶嵌着几颗小小的、黯淡的绿松石。
“妈的!是老子先看到的!”瘦高汉子眼睛赤红,死死抓着刀鞘。
“放屁!明明是我从这死鬼身子底下抽出来的!松手!”疤脸士卒毫不相让,脸上横肉抖动,另一只手已经按上了自己腰间的刀柄,威胁意味十足。
周围几个士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冷漠地看着,无人上前劝阻,反而隐隐露出看好戏的神情。在这里,为了一点战利品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瘸子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低声对荀渭道:“看见没?那疤脸是刘三那伙人的,仗着有点力气,经常抢别人的东西。瘦猴这次怕是要吃亏。”
他的话音未落,那疤脸士卒果然猛地发力,一把将弯刀夺了过去,同时狠狠一脚踹在瘦高汉子的小腹上!
瘦高汉子惨叫一声,踉跄着向后跌倒,捂着肚子蜷缩在泥地里,痛苦地抽搐着,却不敢再出声,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疤脸士卒得意地掂了掂手中的弯刀,狞笑一声,朝着瘦高汉子啐了一口唾沫:“废物!也配跟老子抢?”说罢,扬长而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立刻散开,继续麻木地搜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荀渭看着这一幕,手心冰凉。这就是规则,赤裸而血腥。
瘸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记住了,小子。在这儿,到手的东西,得有能力守住才行。不然,就是给别人做嫁衣。”
战场很快被粗略地打扫完毕。收获寥寥,大部分有价值的东西早已被王头儿和他的亲信们直接划走。士卒们拖着疲惫不堪、满身血污的身体,搀扶着伤员,押着几匹瘸腿的伤马,开始往回走。气氛更加低沉,失败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
回到那座破败绝望的营地,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寒风呼啸,比昨日更加刺骨。
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抚慰的温饱。等待他们的,依旧是那半桶能照见人影的馊粥和几块黑硬的饼子。
而且,分量似乎比昨日更少了。
饥饿和疲惫如同两只疯狂的恶犬,再次噬咬着每个人的神经。
当瘸子提着那少得可怜的食物木桶出现时,窝棚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危险。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住了那点可怜的食物,绿光更盛,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经历了白天的厮杀和目睹同袍的死亡,对食物的渴望已经压过了一切,包括恐惧。
荀渝下意识地看向瘸子。瘸子朝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之色。
“开饭!”瘸子的哑嗓子刚刚响起。
人群如同炸开的马蜂窝,猛地向前涌去!比昨日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
“滚开!这是我的!” “妈的!谁推我!” “给老子留点!”
嘶吼声、咒骂声、推搡声瞬间响成一片!拳头和肘子在空中胡乱挥舞,有人被直接推翻在地,立刻被无数只脚踩踏过去,发出凄厉的惨叫,却无人理会。
荀渭被瘸子猛地推了一把,混入了疯狂的人流中。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几乎要将他揉碎。刺鼻的汗臭、血污味和疯狂的气息几乎让他晕厥。
但他记住了瘸子的话,也记住了白天战场上那生死一瞬的体验!
活下去!必须抢到吃的!
一股狠劲从心底猛地窜起!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泥鳅般向前猛挤!手肘、肩膀都成了武器,狠狠撞开挡在身前的人!他目标明确,直指那即将见底的粥桶和所剩无几的饼子!
一个壮汉试图拦住他,被他用巧劲一拐,撞中了肋下软处,痛哼着弯下腰去。另一个瘦子伸过来抢夺的手,被他狠狠一脚踩在脚背上,发出一声痛呼缩了回去。
混乱中,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桶里最后那块稍大些的黑硬饼子!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在桶底捞了一把,刮起些许粘稠的粥液,也顾不得肮脏,直接塞进了嘴里!
饼子入手冰冷坚硬,粥液馊败苦涩。
但他成功了!
他死死攥着那块救命的饼子,如同野兽护食般,用凶狠的眼神逼退了旁边几个还想上来争抢的家伙,然后拼命从疯狂的人群中挤了出来,退回到相对安全的角落,靠着墙壁,大口喘息,心脏狂跳不止。
瘸子也挤了出来,他怀里似乎揣着点什么,鼓鼓囊囊。他看了一眼荀渭手中的饼子,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低声道:“还行,没白教。”
两人迅速躲到窝棚最阴暗的角落,背对着其他人,狼吞虎咽地将那点可怜的食物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吞咽,仿佛在进行一场与死亡赛跑的仪式。
窝棚中央,争抢还在继续,甚至演变成了小规模的斗殴,直到食物被彻底抢光,只剩下几个一无所获的人,如同受伤的野狼般,发出不甘而绝望的低嚎,用猩红的眼睛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藏有食物的人。
荀渝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将最后一点饼渣舔舐干净,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落入空瘪胃袋带来的虚假满足感。手中,那块从胡兵身上搜刮来的硬乳酪,正冰冷地贴着他的胸口,那是他最后的储备,绝不能暴露。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窝棚破口的缝隙,望向外面北地荒原冰冷漆黑的夜空。
寒星闪烁,如同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在这里,每一天,每一刻,都是一场战争。
与胡虏,与饥饿,与寒冷,与同袍,更是与自身软弱的战争。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活下去。
无论用什么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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