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王维《使至塞上》
朔风卷地,黄沙漫天。离开了镇戍营庇护的范围,真正的死亡荒漠才将其冷酷无情的面目彻底展露在众人面前。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昏黄。无尽沙丘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怒涛,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接。没有植被,没有水源,甚至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烈日当空时,沙砾滚烫,灼热的气浪扭曲着空气,吸走人体内最后一丝水分;而一旦日落,气温便骤降,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能瞬间带走所有体温。
“凿冰”小队一行七人,便在这片生命的禁区中艰难跋涉。每个人都用厚厚的麻布包裹着头脸,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沉默地跟在秦岳身后,依靠着简陋的罗盘和荀渭基于皮革地图与记忆所指的方向,一步步向着西北深处挺进。
队伍气氛压抑。除了风声和脚踩沙地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声响。那五名锐士显然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动作干练,眼神锐利,彼此间配合默契,无需言语便能完成警戒、探路、轮换等一系列动作。但他们看向荀渭的目光,始终带着难以消除的审视与怀疑。一个陷阵营的“炮灰”,竟能引领他们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这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
秦岳作为队长,压力巨大。他不仅要判断方向,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更要调和队内这种微妙的气氛。他几次试图与荀渭交谈,询问更具体的地形特征,荀渭皆以“年代久远,记忆模糊,需至近处方能辨认”为由,谨慎地应对过去。他不可能透露皮革地图的存在,更不可能告知那水下涟漪的奥秘。
他的全部心神,都用于感受怀中那枚碎片的动静,并默默对照着脑海中的地图与眼前的地形。
一连三日,除了令人崩溃的枯燥跋涉和恶劣天气,并未遇到任何异常。带来的水在快速消耗,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起皮,体力也在不断下降。
一名叫“石猴”的锐士,身形瘦小却异常灵活,擅长攀爬侦察,在一次休整时忍不住低声抱怨:“娘的…这鬼地方毛都没有,哪有什么‘墟’?别是白跑一趟,最后渴死在这沙堆里…”
另一名叫“铁塔”的壮硕锐士,负责背负最重的物资,闷声道:“少废话,校尉大人既然派咱们来,必有道理。盯紧点,我总觉得这沙子底下…不太平。”他的直觉异常敏锐。
第三日黄昏,小队在一处巨大的风蚀岩柱群中扎营。这些岩石被千百年风沙雕琢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这群不速之客。
负责警戒的锐士“夜枭”,眼神极佳,突然发出警示:“有情况!”
众人瞬间紧张起来,迅速依托岩柱隐蔽。
只见远处沙丘线上,出现了一小队黑影!看其骑乘骆驼的姿势和装束,赫然是胡人!人数不多,约莫十人左右,同样风尘仆仆,正朝着与他们大致相同的方向行进!
“是胡虏的侦察队?”秦岳压低声音,眼神锐利。
“不像…”荀渭凝神观察,“他们没有散开搜索,目标很明确…而且,你们看队伍中间那人。”
只见那小队中间,一名胡人并未骑骆驼,而是坐在一个类似滑竿的简易工具上,由两人抬着。那人身形干瘦,包裹得严严实实,手中似乎还持着一根挂着羽毛和骨片的木杖。
“是萨满!”荀渭低声道,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又见萨满!他们的方向…难道也是那处“墟”?
胡人小队并未发现他们,很快消失在沙丘之后。
“跟上他们!”秦岳当机立断,“保持距离!小心痕迹!”
这队胡人的出现,如同在迷途中看到了隐约的路径,虽然危险,却指明了方向。小队悄然尾随,借助渐浓的暮色和复杂的地形隐藏行迹。
荀渭怀中的碎片,在那萨满出现时,再次传来了清晰的悸动。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些胡人掌握着某种寻找“墟”的方法。
跟踪持续了一夜。翌日凌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前方胡人小队突然停了下来,聚集在一处看似毫无异常的沙洼地前,那名萨满开始再次举行那种诡异的仪式,吟唱声随风隐约传来。
“他们停了?在这里做什么?”石猴疑惑道。
荀渭却猛地趴下,将耳朵紧贴地面,仔细倾听。在地下遗迹的经历,让他对震动异常敏感。他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声?
与此同时,他怀中的碎片骤然变得滚烫!那股冰冷的寒意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开来,顺着手臂直冲头顶!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片沙洼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在他的感知中,那片区域的“空间”似乎都在微微扭曲,沙粒的流动呈现出一种违反常理的轨迹!一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危险预感疯狂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不对!快退!离开这里!”荀渝不顾一切地低吼出声!
秦岳等人虽不明所以,但看他脸色煞白、神情惊骇不似作伪,下意识地听从命令,迅速向后撤退!
就在他们刚刚退出不到百步的距离时——
那片胡人聚集的沙洼地,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地面上的沙粒如同流水般开始向下急速陷落!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瞬间形成!那队胡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连同骆驼和那名萨满,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惊叫,便被那恐怖的流沙漩涡彻底吞噬!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片沙洼地便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一些凌乱的足迹和散落的杂物,证明着刚才那队胡人的存在。
“嘶——”石猴倒吸一口凉气,脸都白了。
其他锐士也个个面色凝重,后背发凉。若非荀渭及时预警,此刻被流沙吞噬的,就是他们!
秦岳猛地看向荀渭,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疑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荀渭剧烈喘息着,心有余悸,根本无法解释那源自碎片的危险感知,只能勉强道:“…地…地声音不对…还有沙流动的样子…我在黑风峡附近见过类似的流沙陷阱…”他再次将原因推给过去的经历。
这个解释虽然勉强,但结合他之前“从废墟逃生”的说法,以及刚才确实验证了的预警,让众人不得不信。那五名锐士再看荀渭的眼神,少了几分怀疑,多了几分惊异和…忌惮。
这小子,确实有点邪门!
“看来,胡虏找‘墟’的方法,也不怎么安全。”秦岳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道,“都打起精神!这鬼地方比想象得更邪性!”
经此一遭,小队行进得更加谨慎。荀渭的地位无形中提升了许多,他提出的路线建议,秦岳也会更加重视。
随着不断深入,环境变得更加诡异。有时会遇到大片漆黑如墨、坚硬如铁的怪异岩石,仿佛被天火焚烧过;有时又会看到巨大无比、深不见底的裂缝,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从中吹出带着硫磺味的阴风;甚至有一次,他们看到远处的沙丘上,赫然矗立着几尊巨大的、非人非兽、风格迥异的石雕残骸,早已风化得不成样子,却依旧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一切,都隐隐与荀渭怀中皮革地图上的某些标注吻合。
他越发确信,他们正在接近目标。
而怀中的碎片,悸动也变得越来越频繁和强烈,那冰冷的寒意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浸润着他的身体,让他的感官提升到极限,甚至能隐约捕捉到风中带来的、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般的声音。
第四日正午,烈日最毒辣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尖兵“鹞子”突然发出信号——有发现!
众人迅速上前,只见前方一片相对平坦的沙地上,赫然散落着许多残破的兵器、铠甲碎片以及…森森白骨!
有人类的骸骨,也有马匹和骆驼的。有些骨骸还算新鲜,挂着破碎的皮肉和衣物(正是边军制式),有些则早已风化发黄,不知死了多少年月。他们的死状极其惨烈,大多肢体断裂,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撕碎,许多骨头上还有着深深的、非刀剑所能造成的诡异咬痕或腐蚀痕迹。
“是之前失踪的侦查小队!”铁塔蹲下身,捡起一块破碎的腰牌,面色沉重。
秦岳检查着那些伤痕,眉头紧锁:“这是什么玩意造成的?熊罴?不对…这痕迹…从来没见过…”
荀渭的心却沉了下去。这些伤痕…让他隐隐想起了地下遗迹中那恐怖造物的攻击方式!难道这处“墟”的入口,也有类似的守护者?或者说…那造物,并非唯一?
“戒备!”秦岳低吼一声,所有人立刻刀出鞘,弩上弦,围成一个防御圈,紧张地注视着四周死寂的沙海。
但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然而,那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却如同实质般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荀渭闭上眼,全力感受着碎片的悸动和那股冰冷的寒意流。那寒意似乎正指引着一个方向…他猛地睁开眼,望向白骨散落最为密集的前方——那里有一片巨大的、倾斜插入沙地的黑色石板,半掩半露,石板上似乎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
“在那边!”荀渭指向那石板。
小队小心翼翼地向那石板靠近。越是靠近,空气中的异味就越是明显——那是一种混合了血腥、腐臭和某种奇异锈蚀味的恶心气味。
来到石板近前,才发现这石板巨大无比,更像是一扇倒塌的巨门或石碑的一部分。上面刻着的纹路,与荀渭碎片上的纹路风格类似,却更加古老、粗犷、扭曲,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而在石板下方,沙地呈现一种不自然的凹陷,仿佛下面…是空的?
“入口可能在这下面!”秦岳判断道,“挖开看看!小心!”
众人开始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清理石板周围的沙土。沙土之下,露出了更多人工建筑的痕迹——同样是那种冰冷的黑色石材,构建成一个倾斜向下的、被掩埋的甬道入口!
就在众人即将清理出入口时,负责警戒的夜枭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夜枭所指方向的沙地上,竟然无声无息地隆起了几个沙包!并且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迅速移动!
“地下有东西!”石猴尖声叫道!
话音未落!
“噗!”“噗!”“噗!”
数条黑影猛地从沙地下暴射而出!
那根本不是什么生物,而是一种仿佛由黑色金属和沙石混合构成的、扭曲狰狞的触手状肢体!它们顶端尖锐,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表面布满倒刺和诡异的纹路,速度快得惊人,直刺向最近几名锐士的咽喉和心脏!
“小心!”秦岳怒吼,马刀出鞘,狠狠劈向一条触手!
“锵!”火星四溅!那触手竟坚硬无比,秦岳全力一刀竟只劈入半分,便被一股巨力震开!
另一名锐士躲闪不及,被一条触手瞬间刺穿了大腿,惨叫一声,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拖倒在地,向着沙地下拽去!
“老刀!”铁塔目眦欲裂,怒吼着扑上去,一把抓住同伴的胳膊,与那恐怖的力量角力!
更多的触手从沙地下钻出,疯狂攻击!这些诡异的造物力量极大,速度奇快,而且似乎没有生命,不知疼痛,只会执行纯粹的杀戮指令!
场面瞬间大乱!
弩箭射在触手上,大多被弹开,只能留下浅浅白痕!刀剑劈砍,效果甚微!反而不断有人受伤被拖拽!
“攻击关节连接处!或者它们伸出来的洞口!”荀渭急中生智,大声吼道!他想起地下遗迹中那造物的弱点或许类似!
同时,他猛地拔出短刀!刀柄上的碎片感受到外界的威胁和荀渭沸腾的杀意,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冰冷寒意!整把短刀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寒霜!
一条触手如同毒鞭般抽向他的面门!
荀渭不闪不避,眼中厉色一闪,短刀自下而上反撩而出!这一次,刀锋上蕴含的不仅仅是他的力量,更有那碎片爆发的诡异寒意!
“嗤——!”
一声轻响!那坚硬无比的触手,在与覆盖寒霜的短刀接触的瞬间,竟如同被热刀切开的油脂般,被轻而易举地斩断了小半截!
断裂处没有血液,只有滋滋作响的电火花和一种粘稠的、暗蓝色的、如同冷却熔岩般的怪异液体喷溅而出!
那断掉的触手掉落在沙地上,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包括荀渭自己!
这碎片之力…竟如此霸道?!
“有效!攻击它们!”秦岳率先反应过来,狂喜大吼!
众人精神大振,纷纷朝着触手的根部或关节处猛攻!虽然依旧艰难,但至少有了应对之法!
荀渭更是如同虎入羊群,短刀挥洒间,那诡异的寒意似乎对那种黑色金属触手有着极强的克制作用,往往能轻易斩开其防御!他左冲右突,接连斩断数根触手,救下两名险象环生的锐士!
然而,沙地下的怪物似乎被激怒了!更多的触手蜂拥而出!同时,整个地面都开始剧烈震动起来!仿佛有一个庞然大物正要破沙而出!
“不行!太多了!挡不住!”石猴尖叫着,手臂已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进甬道!快!进甬道!”秦岳当机立断,指着那刚刚清理出来的、黑黝黝的向下入口吼道!
这是唯一的生路!
众人一边奋力抵挡,一边艰难地向甬道入口退去。
“铁塔!带老刀先走!”秦岳吼道,自己则和荀渭断后。
铁塔怒吼一声,扛起受伤的同伴,率先冲入甬道。其他人紧随其后。
荀渭和秦岳且战且退,斩断最后几根追来的触手,在更多触手合围之前,猛地转身也冲入了甬道入口!
就在两人冲入的瞬间,秦岳反手将一枚震天雷(一种简易爆炸物)扔向入口外侧!
轰隆一声巨响!沙石飞溅!爆炸暂时阻滞了触手的追击。
甬道内一片漆黑,向下倾斜,充满了陈腐和锈蚀的气息。众人惊魂未定,或坐或躺,剧烈喘息着,几乎人人带伤。
清点人数,虽无人死亡,但几乎个个挂彩,老刀伤势最重,大腿被洞穿,流血不止,急需处理。携带的物资也在刚才的混乱中遗失了不少。
“快!给他止血!”秦岳急促下令,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一名略懂医术的锐士连忙上前处理伤口。
荀渭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握着仍在散发微弱寒意的短刀,手臂因脱力和之前的爆发而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刻,碎片爆发出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但也几乎抽空了他的体力。
甬道外,传来沙地下那怪物愤怒的、非人的嘶吼声和沙石滚动声,但它似乎无法进入这甬道。
暂时安全了。
但每个人的心情都沉重无比。刚刚进入外围,便遭遇如此恐怖诡异的攻击,差点全军覆没。这“墟”之内,又该是何等光景?
秦岳走到荀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谢了,兄弟。刚才要不是你…我们怕是都得折在外面。”这一次,他的感谢真心实意。
那几名锐士也看向荀渭,目光中再无怀疑,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敬畏。
荀渭摇了摇头,喘息着道:“…还没完…这里面…恐怕更危险…”
他的目光投向甬道深处那无尽的黑暗,怀中的碎片正持续不断地传来强烈的、既像是召唤又像是警告的冰冷悸动。
真正的探索,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甬道入口上方,那片刚刚经历过血腥搏杀的沙地上空,极高之处,一只翼展惊人、羽毛呈现出金属光泽的诡异苍鹰,正无声地盘旋着,其冰冷的眼眸,将下方的一切尽收眼底。鹰爪之上,似乎捆绑着某种微小的、闪烁着红光的奇异装置。
更远处,一座沙丘之后,几名身着与沙丘同色伪装服的身影悄然隐匿,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个类似罗盘的仪器,仪器上一个小小的光点正在缓慢移动,其方向,赫然指向荀渭他们所在的甬道入口。
“目标已进入‘七号废窍’。”一人用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低语道。
“保持监视。‘钥匙’既已激活,‘门’终将开启。等待下一步指令。”另一个声音回应道。
风沙依旧,却掩不住那无声处涌动的、更加深沉的暗流。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千秋一烬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