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温庭筠《商山早行》
南下的路途，并未因目的的明确而变得平坦。深秋的寒意浸透北地山峦，枯草凝霜，落叶铺径，马蹄踏碎清晨的寂静，留下一行行蜿蜒的足迹，很快又被呼啸的山风抹去痕迹。
荀渭一行人伪装成一支来自北地的小型商队。他自称“荀文”，乃家中行三，代替染疾的长兄押送一批皮货药材前往玉京售卖。随行之人，皆是山猫精心挑选出的机敏之辈，既有擅长沙场搏杀的好手，也有精通市井门道、能说会道的伙计。众人皆换了寻常商贾的棉布衣衫，兵器藏于货囊深处，神色间却难掩经年磨砺出的精悍之气。
荀渭坐于一辆驮马拉着的简陋板车上，身裹厚实皮裘，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更坐实了“体弱替兄”的由头。然而，那双掩在帽檐下的眼睛，却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沿途的一切。
离了山阳部势力范围，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朝廷的关卡哨所，江湖上的绿林豪强，乃至可能无处不在的“星穹之眼”暗桩，皆需谨慎应对。
初始几日，尚算顺利。凭着伪造的路引和货真价实的北地特产，加上手下人恰到好处的打点与周旋，几处小的关隘都安然通过。但荀渭的心却并未放松，反而愈发警惕。平静，往往是风暴的前奏。
这一日，行至一处名为“野狼峪”的险要地带。两侧山势陡峭，怪石嶙峋，中间仅有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狭窄官道。秋风穿过山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更添几分肃杀。
“东家，这地界不太平，早年常有强人出没。”一名扮作老伙计的山民低声提醒，他是队伍里的向导，对北地至玉京的这条官道颇为熟悉。
荀渭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两侧山崖几处易于设伏的凸起巨石，低声道：“告诉大家，打起精神，加快速度，尽快通过。”
车队的速度悄然提升了几分，护卫们的手都不自觉地靠近了藏匿兵器的位置。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车队行至峪道中段，最为狭窄之处时——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左侧山崖上射下，深深钉在车队前方的路面之上！箭尾剧烈颤动，发出嗡嗡的警示之音。
紧接着，前方路口以及后方来路，呼啦啦涌出数十名手持兵刃、面目凶悍的汉子，堵住了去路与退路。两侧山崖之上，也影影绰绰出现了不少人影，张弓搭箭，对准了下方的车队。
标准的拦路劫掠阵势。
为首一名虬髯大汉，手提鬼头刀，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声如洪钟：“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车马货物，还有身上的银钱，都给爷爷留下！饶尔等不死！”
商队众人瞬间紧张起来，纷纷亮出藏匿的兵刃，护住车队核心，与劫匪对峙起来，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荀渭坐在板车上，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群劫匪。衣衫杂乱，兵刃制式不一，呼喝声中气虽足却略显虚浮，更像是盘踞此地、靠山吃山的普通山匪，而非训练有素的军队或者“星穹之眼”那般诡异的组织。
他微微抬手，止住了手下人即将爆发的冲突。此刻暴露实力，并非明智之举。
他咳嗽了两声，在一位“伙计”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下板车，对着那虬髯大汉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和“惶恐”：“各位好汉请了…小可乃北地行商，家中兄长染病，特代其押送些许皮货药材前往玉京，换取银钱为兄长诊治…实在…实在没有多少油水…还请好汉高抬贵手，放我等过去…这些…这些就当请好汉们喝酒了…”
说着，他示意一名伙计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沉甸甸的钱袋，抛了过去。
那虬髯大汉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但随即又贪婪地看向车队那些鼓鼓囊囊的货囊：“哼，算你识相！不过，这点钱可不够！谁知道你那货囊里藏着什么好东西！兄弟们！搜！”
他一声令下，几个劫匪便狞笑着要上前搜查。
荀渭眼中寒光一闪即逝。钱财可舍，但这些货囊中除了明面的皮货药材，还藏着他从北溟带出的那些奇异构件、以及山寨精心打造的备用兵刃和弩箭，一旦被搜出，必然暴露。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吁——！”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喝斥声，突然从峪道的另一端传来！
只见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朝着这边快速行进。车队护卫精悍，衣甲鲜明，打着统一的旗号——一面绣着“威远”二字的大纛旗，迎风招展。
“威远镖局？”那虬髯大汉脸色微微一变，显然认得这旗号，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威远镖局，乃是北地乃至中原都颇具声名的镖行，信誉卓着，镖师身手不凡，等闲匪类不敢轻易招惹。
眼看威远镖局的车队越来越近，虬髯大汉显然不愿节外生枝，恶狠狠地瞪了荀渭一眼，一把抢过那钱袋，挥刀喝道：“妈的！算你们走运！滚！赶紧滚！”
荀渭心中暗松一口气，面上却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连连拱手：“多谢好汉！多谢好汉！”连忙招呼手下人，驱动车队，快速向前行去。
与威远镖局的车队擦肩而过时，荀渭的目光与镖局车队中，一位骑在高头大马上、似乎是镖头的中年男子有了一瞬的交汇。那镖头目光锐利，扫过荀渭这支“狼狈”的小商队，又看了看远处那伙尚未完全散去的山匪，眉头微皱，却并未多言，只是抱拳示意了一下，便护着自家车队继续前行。
一场潜在的危机，暂时化解。
然而，荀渭的心却并未真正放下。那威远镖局的镖头，眼神太过锐利，绝非寻常走镖之人。而且，威远镖局的总舵似乎并不在此条线路上，他们如此大队人马出现在这里，是护送的镖物特殊，还是另有所图？
接下来的路程，荀渭更加小心。他让手下人多方打探，不仅留意山匪流寇，也更关注沿途出现的、诸如威远镖局这般不同寻常的势力动向。
数日后，车队抵达了一个位于交通要冲、颇为繁华的城镇——漳宁府。
此地商贾云集，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集散，消息也最为灵通。荀渭决定在此休整两日，补充物资，更重要的是，探听消息。
入住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后，山猫便带着两个机灵的手下，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漳宁府的酒楼、茶肆、车马行等人流混杂之处。
深夜，外出打探的人陆续归来。
房间内，油灯如豆。
“东家，”山猫压低声音，神色凝重，“情况有些复杂。近期南下玉京的商队似乎比往年多了不少，而且多有护卫，气氛有些紧张。听说…玉京城里，最近不太平。”
“哦？如何不太平？”荀渭目光一凝。
“具体说不清，但坊间传言，朝中几位大佬近来摩擦不断，似乎…似乎与边军粮饷、还有…关于是否要重启‘某些前朝旧事’的调查有关。”山猫斟酌着词语，“另外，关于‘威远镖局’，也打听到一些。他们这趟镖，阵仗很大，押送的似乎不是普通财物，神神秘秘的，目的地…好像也是玉京。”
前朝旧事？荀渭心中一动，莫非与神工坊有关？
“还有…”另一个负责打探市井消息的手下接口道，“这几天城里生面孔不少，有些看着不像是商人，倒像是…军伍里出来的，虽然换了便服，但那走路的架势和眼神，瞒不过人。还有人私下在打听…打听关于北边荒原的事情，特别是…大概一个月前，北面天空出现异常红光的事。”
荀渭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异常红光…果然引起了注意！打听此事的是朝廷的人？还是…“星穹之眼”的人在探寻星枢爆发后的线索？
“此外…”山猫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在一个专做消息买卖的‘耳报神’那里，花重金买到一个模糊的消息…据说，玉京城里，最近暗地里在流传一份所谓的‘前朝秘藏图’，引得不少势力暗中窥探。甚至…有传言说，相府苏家…似乎也牵扯其中。”
苏家？！
荀渭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顿！
苏晚晴的家？
前朝秘藏？这东西怎么会突然出现？还牵扯到了苏相？
是巧合？还是…又一个针对苏家的阴谋？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诱饵？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入脑海。玉京的局势，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凶险。不仅有庙堂之争，有神秘势力活动，如今又牵扯出虚无缥缈却又足以引人疯狂的“前朝秘藏”？
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巨大的、正在缓缓旋转的漩涡中心。
“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即刻出发。”荀渭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看来，这玉京…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热闹’。”
必须尽快赶到玉京。无论是为了查仇，为了寻秘，还是为了…确认那个女子的安危。
夜色中的漳宁府，依旧灯火阑珊，人声隐约。而这小小的客栈房间内，一场指向帝国风暴中心的风波，已然开始悄然涌动。
（第四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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