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龙宫”餐馆，刚刚送走最后一拨午餐客人，空气中还弥漫着辣椒、香料和油炸食品的混合气味，与清洁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迭戈正忙着擦拭桌子，椅子倒扣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索菲亚在柜台后清点着上午的营业额，纸币的沙沙声和硬币的叮当声显得格外清晰。陆少华则在厨房深处，仔细地清洁着灶台和刀具，水流声和金属摩擦声规律地响着。这是一天中难得的平静时刻，带着一种疲惫而满足的松弛感。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餐馆的门被猛地推开，门铃发出一串急促而不祥的叮当声。阳光被几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疯狗”马科斯又来了。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两名面色冷硬、眼神警惕的手下。和上次略显狼狈不同，今天的马科斯换上了一身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黑色丝光衬衫和西裤，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反而更加浓重。他嘴角叼着一根未点燃的雪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略显空荡的餐馆，最后定格在从厨房闻声走出的陆少华身上。
迭戈和索菲亚的动作瞬间僵住，空气中刚刚还存在的轻松感霎时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索菲亚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钞票，指节有些发白。迭戈则放下抹布，身体微微紧绷，警惕地看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陆少华擦干手，面色平静地迎了上去，心里却猛地一沉。他知道，马科斯这次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吃饭。
“马科斯先生，”陆少华用流利的西班牙语打招呼，语气不卑不亢，“午餐时间刚过，需要为您和您的朋友准备点什么吗？”
马科斯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算是笑了一下，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笑意。他随意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嚣张。
“吃饭？不，华老板，今天不是来吃饭的。”他挥了挥夹着雪茄的手，烟雾似乎已经提前弥漫开来，“是来给你送钱的，送大钱。”
陆少华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哦？马科斯先生有什么好关照？”
马科斯向前倾身，手肘撑在桌面上，压低了些声音，但那语气中的强硬却丝毫未减：“赫克托先生对你上次的手艺很满意。他觉得你这里，干净，守时，味道也不错。所以，他决定照顾你的生意，给你一份长期合同。”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陆少华的反应，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每天中午和晚上，各准备五十份最高标准的套餐。荤素搭配，要有汤，有主食，有水果。用最好的食材，分量要足。每天这个时间，”他指了指窗外，“会有车来取。送到……指定的地点。”
五十份！每天两次！这几乎相当于“龙宫”目前高峰期一半的营业额，而且稳定！对于任何一家餐馆来说，这都是一笔足以让人欣喜若狂的大订单。
但陆少华的心却直往下坠。他太清楚这“指定的地点”是哪里了——赫克托集团的各个据点、仓库、甚至可能是毒品的加工点。这根本不是送餐，这是在给一个庞大的犯罪帝国提供后勤补给！一旦接下，他的“龙宫”、他这个人，就将彻底打上赫克托的烙印，再也无法摆脱。
这笔钱，烫手。甚至沾血。
“马科斯先生，”陆少华深吸一口气，试图婉拒，“非常感谢赫克托先生的看重。但是…每天一百份，还要保证质量和准时送达，以我目前的人手和产能，恐怕难以长期、稳定地满足要求。我怕万一有什么差池，耽误了赫克托先生的事，那就……”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马科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刚才那点虚假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索菲亚差点叫出声，迭戈也猛地上前一步，被陆少华用眼神严厉制止。
“华老板！”马科斯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充满威胁，“我想你还没搞清楚状况。这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赫克托先生的命令！你以为我是在求你吗？”
他站起身，逼近陆少华，几乎脸贴着脸，浓重的古龙水和烟草味扑面而来：“你可以不做。但你想过后果吗？蒂华纳每天失踪的餐馆老板可不止一个。你的店，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可就难说了。”
赤裸裸的威胁。
他身后的两名手下也配合地向前一步，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里显然藏着家伙。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陆少华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一股怒火和屈辱感冲上心头。他讨厌被威胁，更讨厌这种命运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以他的能力，他有信心在瞬间放倒眼前这三个人。但然后呢？然后将是赫克托集团无穷无尽的报复，不仅是他，迭戈、索菲亚、这间他倾注了心血…甚至可能是他唯一避难所的“龙宫”，都将灰飞烟灭。
生存，还是尊严？
这是一个残酷的选择题。在蒂华纳的法则下，生存往往意味着要先放弃尊严。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吓得脸色苍白的索菲亚，看过一脸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迭戈，看过这间刚刚起步、凝聚着他 hopes and dreams 的餐馆。
他想起自己离开中国的初衷：活下去，重新开始。
如果连生存都无法保障，一切休提。
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清醒。他意识到，从马科斯第一次踏进这家店开始，或许更早，从他选择在蒂华纳落脚开始，这条路就已经注定了。他一直在躲避的过去和试图逃避的现实，正以一种更凶猛的方式反扑回来。
妥协，是唯一的生路。至少是暂时的生路。
陆少华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那股瞬间迸发的锐利气势悄然收敛，重新变回那个看起来温和平静的中国厨子。他甚至还微微欠了欠身。
“我明白了，马科斯先生。”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请转告赫克托先生，感谢他的信任。‘龙宫’会按时、保质、保量完成订单。绝不会耽误他的事。”
马科斯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甘或怨恨，但他失败了。陆少华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哼，算你识相。”马科斯冷哼一声，似乎对陆少华的迅速屈服既满意又有些意犹未尽。他重新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现金，扔在桌上，“这是定金。明天的菜单，我会提前让人送来。记住，要最好的食材，别耍花样。”
“当然，请赫克托先生放心。”陆少华拿起那沓沉甸甸的、仿佛带着血腥味的现金，手指没有一丝颤抖。
马科斯站起身，带着手下扬长而去，餐馆的门再次发出刺耳的叮当声。
店里一片死寂。
索菲亚看着陆少华，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老板，我们…”
迭戈则愤愤不平：“华哥，他们这分明是…”
陆少华抬起手，阻止了他们的话。他走到门口，看着马科斯的车嚣张地驶离街道，卷起一片尘土。
他转过身，面对两位年轻的员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决绝。
“从明天起，提前两小时备料。迭戈，你去联系肉贩和菜商，我们需要最好的货，量加大。索菲亚，重新排班，工作时间会延长。”他的指令清晰而冷静，不容置疑，“我们有的忙了。”
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因为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知道，从接下这笔“大订单”的那一刻起，“龙宫”就不再仅仅是一家餐馆了。它正式成为了蒂华纳黑暗世界供应链上的一环。而他自己，也在通往深渊的路上，迈出了无法回头的一步。
他握紧了手中的现金，纸币的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这笔用自由和底线换来的“大钱”，沉重得超乎想象。
风暴，已经不再是远在天边的威胁，它正式降临了。而陆少华，必须在这风暴中，为自己和身边的人，找到一条能活下去的航路。哪怕这条航路，通往的是更深、更暗的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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