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五年的初夏，北京城已然有了几分暑意。沈惊鸿在书房中处理完一批关于登州、双屿两市舶司筹建进度的公文，感到一阵疲惫和口干舌燥。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扬声唤道：“来人，沏壶新茶来。”
片刻后，小厮端来了红泥小炉和一套素雅的瓷质茶具。沈惊鸿素来不喜下人在书房内久待，便挥手让其退下，自己动手烹茶。他将盛满清水的茶壶坐在跳跃着橘黄色火焰的小炉上，然后回到书案前，继续审阅那份关于在月港建立“商船保险行会”以分摊海损风险的章程草案。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却持续的“噗嗒、噗嗒”声打断了沈惊鸿的思绪。他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只正在炉火上烧着的茶壶上。只见那壶盖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下下地顶起，离开壶口一条细缝，白色的水蒸气从中急促喷出，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随即壶盖落下，与壶身碰撞，发出“嗒”的一声。如此循环往复，富有节奏。
这本是日常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任何一个煮过水的人都见过。但此刻，在沈惊鸿眼中，这单调的往复运动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惊人的力量。他放下手中的毛笔，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小炉边，俯身仔细观察起来。
他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普通的茶壶，而是像一个博物学家在观察一个奇妙的自然现象。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与眼前的景象猛烈地碰撞、交织。
“蒸汽…力量…往复运动…”他喃喃自语，瞳孔微微收缩，“瓦特…工业革命…蒸汽机！”
一个清晰的概念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是啊，历史上改变世界的蒸汽机，其最初的原型，不正是源于观察烧开水时蒸汽顶动壶盖的现象吗？那个被另一个时空的无数教科书引为经典的故事——瓦特看到水壶盖被蒸汽顶动而产生灵感——此刻正活生生地在他眼前上演！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他死死地盯着那一起一落、看似微弱却执着不休的壶盖，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力量的世界的雏形。
“这…这不仅仅是水开了…”沈惊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试图按住那跳动的壶盖。指尖传来一股持续而坚定的推力，虽然不足以推开他的手指，但那其中蕴含的潜能，却让他心惊不已。
“一股持续产生的力量…如果能约束它，引导它，放大它…”他的思维如同脱缰的野马，开始狂奔。他想起了格致书院里那些需要人力或水力驱动的机器，想起了精密仪器局里加工枪管时对稳定动力的渴求，想起了港口装卸货物时依赖人扛马拉的低效，甚至想起了在吕宋见过的西班牙大帆船，它们依赖风帆，受制于天气…
如果…如果能有一种不依赖风力、水力，不受天气、地理限制，并且力量远超人力、畜力的动力源…
沈惊鸿猛地收回手指，壶盖再次“噗嗒噗嗒”地跳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从一个跳动的壶盖到一台实用的蒸汽机，中间隔着巨大的技术鸿沟。但这无疑是一个方向，一个足以改变时代进程的方向！
他不再理会那壶已经滚沸多时的茶水，快步回到书案前，一把推开那些公文，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他提起蘸饱浓墨的毛笔，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他的大脑在疯狂地构思，试图将另一个时空里那些模糊的物理知识和工程原理，与这个时代所能提供的材料、工艺结合起来。
他首先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密闭的容器（锅炉），下面加热产生蒸汽；蒸汽通过管道导入一个带有活塞的汽缸；蒸汽推动活塞做直线运动…然后呢？如何将直线运动转化为可以驱动机器的旋转运动？他想到了曲轴连杆机构…
“材料…密封…精度…压力控制…”一个个难题接踵而至。他知道，以大明现有的冶金技术和加工精度，制造能够承受一定压力、并且保持良好气密性的锅炉和汽缸绝非易事。还有那活塞与汽缸之间的配合，既要能灵活运动，又要尽可能减少漏气…
“咚、咚、咚。”书房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随即是苏卿卿温柔的声音：“夫君，茶还没好吗？可是炉火出了问题？”
沈惊鸿这才从沉思中惊醒，抬头一看，窗外已是夕阳西下。他竟对着壶盖和图纸发呆了近一个时辰。
“啊…没事，水早开了，我这就来。”他连忙应道，小心地将刚刚勾勒出一些简单线条和符号的图纸卷起，收入一个专门的抽屉里。这件事关系太过重大，在取得实质性进展之前，他必须谨慎，不宜过早外泄。
他倒掉已经煮得过久的苦涩茶水，重新沏了一壶，端出书房。苏卿卿正在庭院中的石桌旁等候，见他出来，脸上带着关切：“夫君方才在书房许久不出，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沈惊鸿在她对面坐下，递过一杯清茶，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没什么，只是…偶然想到一些关于‘力’的学问，一时想入了神。”
“力？”苏卿卿接过茶盏，有些好奇。
“嗯，”沈惊鸿斟酌着词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庭院角落里那口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防火水缸，“我在想，如何才能获得一种比水力、风力更稳定，比人力、畜力更强大的力量。譬如…若能驾驭那煮水时产生的蒸汽之力，或许就能轻松推动这口水缸，甚至…推动千斤重物，驱动庞大机器。”
苏卿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口水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虽精通算学医术，对格物之学也有所涉猎，但夫君这个想法听起来依然有些天方夜谭。蒸汽之力？那不就是烧开水时的热气吗？如何能推动重物？
但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从不无的放矢。她轻轻吹散茶汤上的热气，微笑道：“妾身虽不太明白，但夫君既如此说，想必是极有道理的。只是这驾驭蒸汽之力，恐怕绝非易事。”
“是啊，绝非易事。”沈惊鸿饮了一口茶，目光却变得愈发深邃和坚定，“但再难，也值得一试。这或许…是真正能改变世界的力量。”
他没有再多说，但心中已经下定决心。他要秘密开启一项新的研究，一项可能比开海、比新式火器意义更为深远的研究。壶中天地虽小，却可能撬动整个时代的杠杆。夜幕渐渐降临，沈惊鸿的心中，却亮起了一团比炉火更加炽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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