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明站在百利大厦十二楼另一半的玻璃门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比船厂的柴油马达还要快。
他深吸一口气，才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办公室里，炮叔、辉叔、华叔三位老师傅正围着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为了一根电容的接法吵得面红耳赤。
“一定要用钽电容！这个频段的滤波，用普通电解电容，信号噪点会大到你妈都认不出来！” 炮叔嗓门最大，唾沫星子喷得图纸上到处都是。
“你懂什么！钽电容漏电流大！我们这个是微安级的待机电路，用你那个，旧电芯放三天就废了！” 辉叔不甘示弱，推着老花镜，指着炮叔的鼻子。
华叔在一旁和稀泥：“哎呀，别吵了，不如我们试试用两个方案都做个样板出来对比下……”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门口站着的林天明，像一根杵在那里的电线杆，局促不安。
炮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喂，小伙子，送文件的？放前台就行了。”
林天明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开口：“我…… 我是林天明，江小姐叫我过来报到的。”
“林天明？” 三个老师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轻视。哦，就是那个在隔壁教女生打字的四眼仔。
江小姐搞什么鬼，叫个文员来研发部？难道我们以后写报告都要用打字机？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林主管，你来了。” 江小朵的声音从最里面的办公室传来。
她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布满了针脚的绿色电路板，正是前哨站里最新打印出来的实验品。
“跟你们介绍下，这位是林天明主管，之后会负责我们所有产品的软件逻辑和算法部分。” 江小朵的介绍简单直接。
“软件？算法？” 炮叔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两个词他听都没听过，“江总工，我们搞的是硬件，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什么软件算法，虚无缥缈的，有什么用啊？”
“炮叔，” 江小朵将手里的电路板递到林天明面前，“这是一个基础的频率控制器，我想让它在一秒钟之内，按照一个随机但不可重复的序列，跳换一百次频率。你有什么思路？”
炮叔和辉叔凑过来看了一眼，顿时傻眼了。
一秒钟跳一百次？还要随机不重复？这怎么可能！用机械开关？一秒钟就烧了。用电子开关？用什么逻辑去控制它随机？这根本不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模拟电路能解决的问题。
林天明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世珍宝，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电路板，扶了扶眼镜，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以用伪随机数生成算法，比如线性同余法，生成一个序列，然后将序列写入一个只读存储器（Rom），通过一个高速计数器来读取地址，驱动频率合成器。如果对随机性要求更高，可以引入外部物理噪声源作为种子，比如……”
他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嘴里蹦出一连串炮叔他们闻所未闻的名词，什么 “移位寄存器”“逻辑门”“时钟周期”。
三个老师傅听得一愣一愣的，表情从最开始的轻蔑，到中途的迷茫，最后变成了震惊。
虽然他们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们能感觉到，这个小伙子讲的东西，很厉害。
江盛雄叼着烟，靠在自己办公室的门框上，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那三个平时在他面前牛气冲天的老专家，此刻像小学生一样听着林天明 “讲天书”，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细妹这一手，玩得漂亮。这叫什么来着？哦，杀鸡儆猴。不对，这叫敲山震虎。
“好了，” 江小朵打断了林天明的技术讲座，“林主管，欢迎你加入。你的工作台在那边，具体的设计要求，我下午会给你。”
“是！江小姐！” 林天明激动地挺直了腰板，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这种被人需要、被人认可的感觉，比发工资还要让人兴奋。
他走到自己的新座位，看着窗外的无敌海景，感觉自己的人生，从今天起，彻底不一样了。
等到林天明安顿下来，江小朵将核心的几个人叫到了会议室。
“我和大东电报局的合作，第一个项目，是这个。” 她将一张草图放在桌上。
那上面画着一个比烟盒大不了多少的方块，有一个小小的屏幕。
“bb 机？” 炮叔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东西，医生和大老板才用得起。我们要做这个？”
“不，” 江小朵摇了摇头，“我们要做的，是可以显示数字的传呼机。”
“显示数字？” 辉叔倒吸一口凉气，“在这么小的盒子里显示数字？江总工，这个…… 难度很大啊。屏幕怎么弄？解码怎么弄？”
“这些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江小朵的目光扫过众人，“炮叔、辉叔、华叔，你们负责 RF 射频模块和电源管理，目标是做到最低功耗和最强接收能力。林主管，你负责解码芯片的逻辑算法和操作系统的雏形。我负责核心微处理器（mcU）的架构设计和液晶屏幕的驱动方案。”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我们人手不够。”
所有人都沉默了。确实，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光靠他们五个人，就算不眠不休，也做不完。
“炮叔你们是模拟电路的宗师，林主管是数字逻辑的天才。但我们缺少可以将两者完美结合，并且能够快速将图纸变成样品，进行反复测试和修改的工程师。我们需要更多的人。”
江盛雄弹了弹烟灰，开口了：“要什么人？我去字头里帮你找！保证个个身强力壮，手脚麻利！”
江小朵哭笑不得：“老豆，我不是请人去打架，是请工程师。要会动脑的。”
“那就登报纸啊！” 江盛雄一拍大腿，“我叫廖叔去《明报》和《星岛日报》买最大的版面！说我们江氏实业招人，月薪五百！不，六百！肯定大把人来！”
“六百不够。” 江小朵摇了摇头，她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江盛雄好奇地凑过去看。
只见纸上写着：
【江氏实业高薪诚聘电子工程师】
要求：
一、对无线电通讯有近乎疯狂的痴迷，能独立组装、调试收音机，甚至发射器者，优先录用。
二、必须熟悉晶体管、集成电路等各种电子元件的脾性，有丰富的焊接、电路板调试经验，焊点不美观者勿扰。
三、认为市面上所有电子产品都是一堆垃圾，并且有强烈冲动想亲手将它们改造得面目全非者，我们为你提供最好的工具和舞台。
四、学历不限，年龄不限，背景不限，有怪癖者亦可。我们只看你的作品和能力。
待遇：
月薪一千五百元起，通过技术考核后，三千元起步，上不封顶。另有丰厚项目分红。
江盛雄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的嘴张得老大，叼着的香烟都掉到了地上。
“三…… 三千块？！” 他一把抢过那张纸，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细妹！你没发烧吧？月薪三千块？！你请港督啊？！香港大学的教授都没这么高工资啊！”
在 1975 年，一个工厂工人的月薪大概是三四百块，一个警队警长是七百多，银行经理也不过一千出头。月薪三千，那绝对是金字塔顶尖的收入！
“还有！这些要求是什么鬼啊？什么叫‘脾性’？什么叫‘焊点不美观者勿扰’？什么叫‘有怪癖者亦可’？你这不是招聘，是在招揽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啊？肯定一群老千骗饭吃的过来排长队啊！” 江盛雄急得团团转。
江小朵却异常平静，她从父亲手里抽回那张纸，认真地折好。
“老豆，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他们的才华，是任何一张大学文凭都证明不了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要的，不是西装革履、满口理论的所谓精英。我要的，是那些真正将电子技术当成生命的狂人。他们可能因为学历不够，被大公司拒之门外；可能因为性格孤僻，不懂得和人打交道；可能正躲在深水埗鸭寮街某个小铺子里，帮人修着破收音机，但他们的脑子，比任何人都转得快，他们的手，比任何机器都稳定。”
“普通的招聘广告，用六百块的月薪，只能请到循规蹈矩的打工仔。但我用三千块，再加上这些奇怪的要求，就能把全香港所有藏起来的技术天才，全部炸出来。”
江盛雄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里那股子焦躁，竟然慢慢平复了下去。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儿了。但每一次，当他觉得女儿在 “乱来” 的时候，事实最后都会证明，她比所有人都看得更远。
他沉默了半晌，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好，我信你。” 他沉声说道，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就按你写的去登！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江盛雄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那股子属于枭雄的狠辣之气又回到了他身上。
“面试那天，我和阿忠、阿豪会在。我不管他是天才还是鬼才，有多少怪癖。敢在我江盛雄面前耍花样骗钱，我不会报警，我会亲手打断他的腿，然后把他扔去海里喂鱼！”
他转头对一直肃立在旁的廖忠吩咐道：“阿忠，去联系报社，买最大最显眼的版面，连续登三天！”
“是，雄哥。”
一张薄薄的招聘启事，就这样被送了出去。
它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即将在 1975 年的香港，掀起一场无人预料到的滔天巨浪。而那些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不被世人理解的 “技术狂人” 们，他们的命运，即将因此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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