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麻麻亮。
郭惠珍挎着一个装着供品的竹篮子,和叶彩凤踏着清晨的薄雾,一起来到石顶宫。
负责看守石顶宫的叶金水,一见到她们,就知道她们所为何来。他打开画着门神秦叔宝与尉迟敬德的宫门,领着她们来到正殿。
正殿的须弥座上,端坐着石顶真仙的樟木雕像。由于年代久远,以及常年香火不断,雕像的脸部已经被熏得发黑,更显其庄严与慈悲。其头挽发髻、慈眉善目、长须及胸;身披一件金银丝线五彩法服,右手一把拂尘、左手一串念珠,腰间挂一个刻着八卦图的葫芦——原先的葫芦因年久已经腐朽,此为重建石顶宫时新做的。正殿的中间是一张供桌,桌上有香炉、烛台、签筒、杯珓、佛手柑等物品,签筒上刻着两行字:“石顶真仙,有求必应;石顶灵签,心诚则灵”;左边墙角放着做道场用的牛皮大鼓、铜锣、铜钹等;右边摆着一张签桌,签桌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黑底描金的木匾,木匾上刻着“石顶宫石顶真仙三十二灵签”……
郭惠珍和叶彩凤是来拜神请愿,以及给叶永直抽签卜卦测吉凶。
两人把供品摆在供桌上——一个柚子、几块豆干、一碗干黄花菜、一块煮熟的猪肉、一些饼干糖果。摆好供品,惠珍将蜡烛点着,分别立于供桌两旁的烛台上;彩凤点上一炷香,插进一个古朴的香炉里。
两人跪在供桌前。
惠珍双手捧着金纸,虔诚地朝石顶真仙拜了三拜,随即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求道:“渡苦渡难、法力无边的石顶真仙!本境弟子郭惠珍、叶彩凤,今日略备薄品来此祈求渡苦渡难、法力无边的石顶真仙,保佑弟子叶永直逢凶化吉、添福添寿,保佑他能顺利渡过眼前的难关!也祈求渡苦渡难、法力无边的石顶真仙,保佑弟子叶德兴订婚顺利,保佑他与刘丽萍和和美美、平平安安……若渡苦渡难、法力无边的石顶真仙听到弟子的祈求,请赐弟子一支灵签,以指点迷津。他日,弟子定敬奉三牲、搭台请木偶戏,来还谢渡苦渡难、法力无边的石顶真仙……”
祈求完毕,她又朝石顶真仙拜了拜,然后拿起签筒,有节奏地摇动着。“哗啦啦”一阵响,“啪”的一声从签筒里掉下一支签。她赶忙捡起签支,又举起杯珓向石顶真仙拜了拜。掷得三次圣珓之后,她让彩凤一起又拜了拜,随后来到叶金水面前,向他求解签意。
叶金水今年五十有三,在上山村也算是一个人物,不仅会做一些小买卖,还会看相算命、驱邪捉鬼、跳大神……因此,苦茶坡的人们一致推举他看守石顶宫。他时不时到集市上贩些红菇、鸡鸭、木材等,其余时间都守在石顶宫,解签卜卦、祈神祭礼、驱邪治病……叶永直喝的“灵丹妙药”,就是他跳大神向石顶真仙“求”来的。由于他能通神近灵,村里人对他都很敬畏。不过,也有人对他很是不屑,一个是叶康元,一个是叶世新,另一个是叶永诚。
他看了一眼签支,煞有介事地闭上眼睛、晃动脑袋,慢悠悠地说:“石顶灵签第七签:命中注好福与祸,求者莫要急和忧;车到山前自有路,久旱必会得雨落……二位求的是什么?”
他这是明知故问。
彩凤回答道:“求我爸的命运。”
他突然睁开眼睛,大叫道:“好签,好签!”
被他这一叫,彩凤和惠珍都吓了一跳。
“福祸早由天注定,谁都无需忧急;车到山前自有路,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情;久旱逢雨……好兆头,会有好事情发生的。依我看,是你们的诚心打动了石顶真仙,真仙才赐了这一支好签!”
虽然他说的尽是好听的话,但彩凤听不出有哪一句是围绕她爸,就问:“那我爸……”
“车到山前自有路,久旱必会得雨落。”金水打断了她的话,“真仙让你们莫忧急、莫忧急……一定会有好事情发生!”
彩凤和惠珍这才算是明白了“神意”。欢喜的两人立马跪到石顶真仙座前,念说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话。烧过金纸、鸣过鞭炮,惠珍将柚子留在供桌上,除了那一块猪肉,其余的东西收回竹篮子里。
彩凤明白三婶的用意,很恭敬地将猪肉递给金水。
金水只是嘴上推辞着,但手已经将猪肉接了过来——这是他解签卜卦的报酬,他拿得心安理得。而这样的报酬,仅仅是针对叶姓子孙,要是外姓来抽签卜卦,是要给两块钱香油钱的……
惠珍和彩凤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回到家,惠珍神神秘秘地把老母叫到厨房,将抽到好签的事情说了出来。
老母一听儿子能逢凶化吉,高兴得又是一把老泪、一把鼻涕。
没过多久,这件事情传到了永诚的耳朵里。他是一校之长,又是一名老党员,自然不认同这一些封建迷信活动,除了从来不参与石顶宫的事情,他也很是反对家人到宫里烧香拜佛。而郭惠珍横竖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对这一些神神鬼鬼之事自是深信不疑,夫妻俩时常要因此争论几句。
不过,当永诚听到老伴又到石顶宫做那一些抽签卜卦的荒唐事之时,他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数落老伴几句,因为签上所言的,正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二哥能够坚持下去,或者就此康复起来;他也希望小儿子能顺利订了婚,不要生什么枝节出来。
然而,眼见二哥气若游丝,再加上康元具有权威的诊断,此时他竟不知道是该相信事实,还是该相信那所谓的好签。
这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心力交瘁,甚至连胡子也忘了刮。他一直很注重自己的仪表,白色的确良衬衫的口袋上总会插着一支钢笔。村里能这样插着钢笔的,只有极少数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像是村支书叶文明、像是文化较高的叶康元……他向学校告了一个星期的假。这一个星期里,学校的大小事务皆由副校长叶建设负责。他还特别交代叶建设要密切留意李高原……
就在家人等着“好事情”发生,并继续筹备叶德兴订婚事宜之时,当天下午一点过十分,叶永直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屋里传出老人以及彩凤姐妹震天的哭喊声。
由于那一支好签,永诚一家全都显得仓皇失措,幸得永盾及其他长者闻讯赶来,逝者的后事才得以有序地进行。
屋内,永诚和两个弟弟将逝者摆放在两条长凳支起的木板上,然后拆去逝者的床榻;逝者的脚边放着一碗插着两支香、一双竹筷的“辞世饭”,吃饱了好上路;家里的女性正为逝者净身、换寿衣寿鞋;彩凤哭着想做这些事情,但她新婚不久,大家不想她沾了晦气,只让她在一旁看着;而逝者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都堆放到屋外的角落里……
屋外,几个邻居老婶子拿出事先备好的白布,根据叶永诚一家人的长幼顺序裁剪孝帽孝服——这在农村称为“扯白”,一般由同房年长的女性完成;金水谙熟丧葬习俗,正在安排同房后生,分两批前往亲友家中报病、报丧;杀猪的,请道士的,拉棺材、墓碑的,扎纸人、灵屋的,立灶埋锅、烧水做饭的,前来吊唁、奔丧的……一时间,永诚家女人的哭丧声、邻居大婶的劝慰声、永盾公鸭似的喊叫声、左邻右舍私底下对于死者生前种种是非的议论声……一起淹没了这一所老旧的泥瓦房。
永诚家需要杀一头猪。不仅招呼亲友来客要用到猪肉,一些祭祀活动也要用到。在山上,杀猪可是一件大事,莫不是家里有红白喜事,那一头辛辛苦苦喂养的猪,是万万不能随便杀的。被请来杀猪的,是大房的“杀猪王”叶文旺。他和他的三个兄弟是苦茶坡上最大的屠户,猪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上。大家人都叫他“杀猪旺”,叫着、叫着,也就变成了“杀猪王”。
一听到“嗷嗷”的猪叫声,坡上刚放学的孩子立马围了过来,但很快又被自家大人连喊带吼给拽回去。农村里遍地都是禁忌,小孩子是不允许出现在这种场合的。而永诚的几个邻居为了避邪气,早已把自家门窗都关上了。
乡里请来的道士,为逝者选好了一处风水好穴。同房的几个中年男人,从永盾的手中领了一封吉利钱,就拿着镢头、铁铲、土锹,打墓穴去了。
永诚很客气地将道士们请到厅堂里坐下,并好茶好烟招呼着——逝者的灵魂能不能顺利升天,可全都仰仗这些道士的手段!
吃罢晚饭,夜幕降临了。
一阵鞭炮声过后,金水娴熟地落下鼓棒起了鼓;紧接着,三清铃、鼓吹、铜锣、铜钹等法器和乐器,好生一阵吹打……带头的道士展开一张黄纸,扯开沙哑的嗓子,对着黑漆漆的苍天念了一通咒语。待他念完,铃声、鼓声、鼓吹声、锣钹声,以及永诚家人的哭丧声,又响彻夜天……
叶永诚家刚刚经过添丁与嫁女的喜悦,如果叶永直不在这个当口走,他们家还要再操办一场喜事。一切欢喜尽被此刻的哀伤所取代,真是让人感慨世事无常。
哀伤的,是在生的人;解脱的,倒是即将入土为安的叶永直。逝者已矣,这里已经没有必要再对他妄加评论,就让他带着一些心愿得偿的满足,平静地离开吧……
办完丧事。
本着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的原则,叶家和刘家商量着将两个年轻人的订婚改成了成亲。双方约好,让刘丽萍在娘家再住十天半个月的。随后,她才正式入叶家家门,成为叶德兴的妻子。
至于少不了的摆酒宴客,双方协商好,等过了守孝期,再择日补办。
至此,叶永诚也算是完成了做兄弟与当父亲的责任。
不过,与叶永直的丧葬费一起,他总共举借了一万多元的外债。
这一笔外债,将会伴随他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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