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着的一张红头文件,又是叶世新的一件心头事了。
红头文件是上个月县派专员送过来的,宗旨是在全县范围内推广种植枇杷,尤其是上山村这个较为贫穷落后的地区。
上山村也有种植枇杷,无非就是房前屋后掉落几个枇杷仔长出来的。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品种,不仅果小、成熟期还特别长,味道也是酸之又酸,纯粹就是让馋嘴的猴孩子去祸害罢了
。而这一次,县政府推广的枇杷可大有来头——早钟6号!
这可是由省农科院果树所于1981年以有性杂交而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并于1998年通过省农作物品种审定,正在全省范围内迅速推广开来。
据说,这个品种结出了果实,单个可达二两重,五六个就能达到一斤重,质细、味甜、早熟、丰产,不仅适合鲜食,还适合制作罐头,省会那边已经在建好几座罐头厂了。
这个早钟6号,也就推广到了凤来县。
上级部门相当重视,县政府和有关部门自然也是相当重视,不仅委派了主管农林的副县长作为负责人,还组织了农业专家和果农代表,赴省里学习相关种植技术。
另外,适宜种植的村落,都有指派的推广专员和技术指导,并要求各村成立南钟6号推广种植合作社。
早在今年开春,负责上山村片区的专员和技术指导就已经来此实地考察过了。
上山村的水田,不仅在国家的耕地保护红线图里,而且也是上山村村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不可能弃耕改种的。
就石顶山上的旱地,较具备推广种植早钟6号的条件,但也要面临土地贫瘠、灌溉不便、挂果期霜冻等不利因素。
总之一句话,石顶山上的旱地,不是最理想的推广种植地。
先别说石顶山上的旱地,适不适合推广种植早钟6号了,就说当苦茶坡上才村民,听说石顶山上不让种番薯,要求种植枇杷之后,那简直是群情激昂、怨声载道,就好像是自家祖产要被没收了一样。
这也难怪,叶氏先民开垦出来的石顶山旱地,世世代代传到叶姓子孙的手里,就是祖产无疑。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叶世新,自然知道石顶山上的旱地,对于叶姓子孙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不过呢,对于他这样一个吃过两年石顶山上劳作之苦的人而言,他所理解的意义只是表面的、肤浅的。而关于农民对自己的土地,那种别样的情感,他是无法理解到深层次的——哪怕土地再贫瘠的、哪怕这需要付出再多的辛劳和汗水,他们也像是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
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于私,为了断绝他的老妈子上石顶山种番薯的念想,为了不再让自己再到山上受苦受罪,以及杜绝那些无聊的人对他的调侃,他是巴不得整个石顶山都弃种番薯的。
于公呢,石顶山要发展风景区,势必要占用村民的旱地,而且不是一处两处那么简单,自然也就引起了相关村民的反对。
不说别人,单说叶金田这个老小子,就因为规划“古树名木”保护范围之时,把他家的几垄旱地给规划进来,要建隔离带,叶金田这老小子到村里是又跳又闹,连着数日不依不饶,直到村里许诺给他那个早婚早育的孙媳妇落实户口之事,这个老小子才肯作罢。
而石顶山要发展风景区,占用的不止是一家的旱地,谁家能够轻易让叶世新如愿呢?现在就更别说是整个石顶山旱地弃种的事情……
不过,如果可以利用县政府已经下发红头文件的契机,说不定这件事情还有得转机,毕竟村民们再怎么反对,也不敢跟县政府的红头文件相抗衡。
不论是于私,还是于公,叶世新都是赞成石顶山旱地弃种的。
但是,这不代表他赞成石顶山推广种植早钟6号——在他看来,石顶山的风景区,可比那区区几棵枇杷树来得重要多了。
他也不能和县政府的红头文件相抗衡。
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利用这个契机,表面上是推广种植早钟6号,实际上是为了收回整片石顶山旱地,再暗地里落实他的风景区建设。
让他有这个大胆想法的原因,主要是红头文件上有规定——对于自愿参与推广种植早钟6号的村民,政府方面是会给予一定的资金和技术扶持的。
技术支持不算什么,重点在于资金——资金!
他要发展风景区,除了叶金水的死心,和村民不愿弃种这两个阻力,最大的问题是在于资金。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就上山村这个穷乡僻壤,猴年马月才能够有这笔钱。
当然了,上山村也不具备吸引投资的条件——那个老板会把钱扔进这个山沟沟里,那不是傻了吗?
叶世新重点研究了红头文件里所规定的资金扶持的额度,并且向推广专员和技术指导套出了了这不是县政府的决议,而是来自于上一级和上上一级政府的决策,绝对不可能是空口白话。
他在想,如果能够说明村民弃种,整个石顶山的旱地名义上是推广种植南钟6号,他背地里再利用那一笔扶持金,去落实他的风景区建设,那简直是一本万利、一箭三雕!
说明白了,就是要挪用推广种植南钟6号的扶植资金。
他很快就做出了这个大胆的决定……
屋外响起了知了的聒噪,叶康元和刘丽萍正好也到了。
“哎呦,书记,你的脸是怎么了?”刘丽萍的前脚才跨进门槛,就先惊呼起来。
叶世新只顾着思考问题,都全然忘记自己肿了半边的脸。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下情况,叶康元倒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你这是让蜜蜂给蛰了吧!快拿肥皂水洗一洗,再用茄子擦一擦,或者用蒲公英、半边莲,捣碎了敷一敷……”
叶康元的这番话,让叶世新立马想起了叶德隆对他说的土方——一模一样的。
他大为意外的同时,急忙喊叫着让他老婆,去找叶金田要两个茄子过来——山上的人家,菜园子里是会种一点茄子的,但叶世新家从来不种,也不会种!
随后,叶世新很是热情地招呼着叶康元和刘丽萍。
在村务上,两人是他的左膀右臂,经常给支个招、出个主意,并且坚决拥护他所做的每一个决策。
此番把两人叫过来,主要就是县政府下发的红头文件。
虽然上面写着由村民自愿,但这里面的头头道道,叶世新是了然于心,而且在几次全县会议上,有关领导也做出了“硬性要求”的暗示。
既然是“硬性要求”,就不容叶世新等一干村两委不重视了。
叶世新奉了一杯茶,率先开口说:“关于这一次南钟6号的推广种植,我已经决定选在石顶山的旱地上,不知二位……”
“那也得村民们同意啊……”叶康元立即打断了叶世新的话,“前几次通气会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村民的反应,几乎没有人同意!”
叶世新不慌不忙地问:“那你同意吗?”
“我?”叶康元挠挠头皮,“我家早几年前就不上石顶山了,也不缺那几担番薯来过日子,怎么会不同意呢!”
叶世新一笑,转过头来问了刘丽萍同样的问题。
刘丽萍回答道:“我家就连水稻都不打算种了,怎么可能还上石顶山种番薯呢!”
叶世新笑得很是灿烂,对两人说:“看,康元同意,丽萍也同意,怎么能说没有人同意呢?而且,我也同意呀,坡上还有很多人家,就像是杀猪王一家、叶有财一家、叶永盾和叶建设、以及叶文明兄弟三个……”
叶康元稍作思索,提出了不同意见:“我知道你说的情况,但是这些都是家里经济情况比较好的,这不能代表那些家里经济情况比较差的呀!”
刘丽萍点点头,表示认同叶康元的意见。
叶世新淡然一笑,继续说:“确实,我们是不能代表所有人家,但只要有人站出来表示支持,在这种大环境之下,反对的声音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吗?在农村,政治环境不都是靠积极分子营造起来的吗?政治决策不都是一些领头羊带动的吗?”
叶康元和刘丽萍沉默不语——他俩在基层爬摸滚打多年了,自然是深谙此道。
叶世新趁热打铁,说:“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你们的任务就是到各自关系要好的人家,着重说明这件事情,以及我的这个决定,争取取得他们的同意,并且争取在下一次村民大会上,让支持的声音高过反对的声音!”
每一个村干部,除了本家,都有与自己关系要好的人家,这就是村干部立足的基础,也就形成了农村里的政治环境。若是哪个村干部没有这样的基础,是早晚要被踢出村两委的行列的。
叶康元是大房的人,代表着大房的利益,有着不少关系要好的人家,他要是积极处理这件事情,是可以取得不少人家的支持。
刘丽萍的人缘好,关系要好的人家遍布各房,她能够取得的支持,说不定比叶康元还要多。
不过,虽然是这样一个情况,但此事关系到各家各户的土地问题,怕不是仅凭关系要好,就可以取得人家的赞成。
还是那句话——那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由此,叶康元和刘丽萍的情绪并不高昂。
叶世新自然看出了这一个情况,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来,说:“康元、丽萍,此事是县里的‘硬性要求’,不容我们不去执行,而且必须是坚决执行!另外,此事不仅是石顶山弃种那么简单,还关系到石顶宫的进一步发展,关系到我所设想的风景区发展……”
叶康元和刘丽萍就听不明白了,明明就是推广种植南钟6号而已,怎么就牵扯出石顶宫和风景区来了?
叶世新见两人疑惑,先是给两人满了一杯茶,再慢慢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当他说到要挪用扶持金之时,他非但没有降低声音,而是显得格外激动。
叶康元和刘丽萍听到这个计划,惊讶得都张大了嘴巴。
良久,叶康元才吞吞吐吐地说:“世新,你也太大胆了吧……”
叶世新点了一支烟,悠悠地说:“康元,现在这个年代,按部就班、墨守成规,能折腾出几朵浪花来?
另外,上级的决定就一定是对的吗?
你没看新闻报道,说上面今天叫种这个、明天叫种那个,结果倒霉的全是农民!上面都已经硬性要求了,我们要是不做做样子,能过得了上面那一关,别忘了每个村都拍了推广专员和技术指导下来。
还有,你想一想,就上山村这点地方,能种多少枇杷树?
最为关键的是,凭这几棵枇杷树,就想着带领群众致富奔小康?
这未免也太天真幼稚了吧!
要是碰到什么不确定因素呢?病虫害?没有收成?收购商压价?
所以,我的想法是最合适的,不仅堵住了上面的嘴,也可以利用那笔扶持金,来做真正适合上山村的事情……”
一番高谈阔论,只为阐述一件事情。
叶康元和刘丽萍一脸的愕然,却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语。
又过了良久,才换刘丽萍提了一个问题:“就算是挪用了扶持金,也未必够开发风景区的款项吧……”
叶世新弹了弹烟灰,很是果断地说:“扶持金不够,那就用扶贫款!扶贫款不够,村里能拿到什么款,就先用什么款!”
“什么?”叶康元和刘丽萍同时惊呼起来。
“扶贫款,怕不是轻易可以挪用的吧!村里那些贫困户,都等着这一笔钱救命呢?”叶康元激动得都站了起来。
叶世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冷冷地说:“你别跟我提什么贫困户!你们自己说,坡上的叶老冒,现在家里过得多么潇洒,他还能算得上是贫困户?还有,驼背岭的张有顺,顶着一个残疾人的名头,但是家里一年能卖多少鸡鸭呢?我们上山村,真正的贫困户也就那几个无人养老送终的……”
这个情况,不是叶世新胡说八道,而事实上很多地方的困难户评定标准存在很多猫腻,甚至是以拿到钱作为基本的原则。至于这一笔钱能不能够真正发放到真正的贫困户手里——天晓得!
“还有,这万一被上面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叶康元当然是知道叶世新所说的情况,但他与叶世新是一个班子的,挪用公款不是一件小事,他不得不站出来制止叶世新这种危险的行为。
叶世新一下子掐灭手里的半支香烟,同时也站了起来,用一种不容置否的口吻,说:“没有那么多万一,就算是真有什么万一,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与你们两个无关!
还有,在这件事情上,我说的算,你们按照我的吩咐去办就行!
这两天,就辛苦你们,左邻右舍去活动一下,尽量言明利害关系,尽量争取取得更多人的支持。
三天之后,村里召开村代会,我希望届时一切都能够有个定论……”
“我说的算”——多么有气魄的一句话。
而之所以选在三天之后,全是因为他那被蜜蜂蛰肿了的半张脸。
都怪叶金田这个老小子,养啥不好养,非要去养那些会蜇人的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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