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挟着麦茬的焦香掠过青石巷,王保国蹲在祠堂门槛上摩挲着竹筛里的玉米。新种金疙瘩的颗粒饱满得像浸了油的琥珀,指腹碾过能感受到坚硬的淀粉层,而竹筛边缘摊着的老品种珍珠粒,玉米粒小巧得像缀在穗轴上的碎玉,浅黄的果皮裹着半透明的浆汁,指尖稍用力就会溢出清甜的汁水。
保国叔,张书记让您去仓库核对新玉米的斤两。村主任的儿子骑着电动车掠过,车筐里的塑料桶晃出半桶井水,溅在珍珠粒上。水珠在老玉米的凹纹里打了个转,顺着玉米粒的弧度滑进竹筛缝隙,在青石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王保国直起身时后腰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被晒干的玉米叶在风中摩擦。他把竹筛往门槛里挪了挪,望着祠堂门前那棵老槐树——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和过世的老伴在树下择玉米,老伴总说珍珠粒得趁晨露未干时剥,果皮才不会粘在手上。那时祠堂的墙还没刷成亮白色,墙根下堆着各家的玉米囤,金黄的穗轴从囤顶探出来,风一吹就发出哗啦啦的絮语。
仓库里弥漫着新麦和塑料薄膜的混合气味。张书记正对着账本皱眉,红笔在金疙瘩的产量栏上画了三个圈。保国叔,您看这数字,比去年翻了一番还多。年轻的书记把报表推过来,指甲在亩产1200斤的数字上敲了敲,县农科所的技术员说了,这品种耐涝耐旱,机器收割还不碎粒。
王保国的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新玉米,编织袋被撑得鼓鼓囊囊,透过网眼能看见整齐排列的玉米粒,像被精心打磨过的弹珠。他伸手抓起一把,掌心立刻传来沉甸甸的分量,指缝间漏下的碎渣硌得皮肤发痒。是顶饱,他捏开一粒放在嘴里,淀粉在舌尖慢慢化开,留下淡淡的生面味,就是煮着吃怕是费火。
张书记笑起来眼角堆起年轻的纹路:现在谁还煮玉米当饭吃?镇上的罐头厂说了,这品种出肉率高,做玉米碴子都比普通的出数。他拿起旁边的样品罐,金黄的玉米碴在玻璃罐里泛着均匀的光泽,下个月的品尝会,就让大伙见识见识新品种的好处。
蝉鸣渐密的时候,祠堂前的晒谷场开始热闹起来。村妇联主任带着几个媳妇用红绳在槐树上绑彩条,塑料彩带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缠住了垂下来的槐树叶。王保国端着竹筛经过时,看见张书记正指挥人搭凉棚,蓝色的遮阳布被竹竿撑起,在地上投下巨大的菱形阴影,刚好罩住新搭的不锈钢长桌。
保国叔,您这珍珠粒也带来了?张书记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扫过竹筛里的老玉米,刚好凑个对比,让年轻人也尝尝老一辈的稀罕物。
王保国没接话,把竹筛放在长桌最左端。阳光透过遮阳布的缝隙落在珍珠粒上,给浅黄的玉米粒镀上一层柔光。隔壁桌的金疙瘩已经堆成小山,村主任的媳妇正往每个玉米棒上插牙签,金属尖刺穿过饱满的颗粒,留下整齐的小洞,像给玉米穿上了银色的铠甲。
日头爬到头顶时,晒谷场的人渐渐多起来。骑着电动车的年轻人带着孩子赶来,车筐里的冰镇汽水冒着白气;拎着竹凳的老人慢悠悠地挪到树荫下,裤脚还沾着田埂上的泥点。王保国看见老秦家的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孙子,孩子的小胖手在装金疙瘩的筐里抓来抓去,把玉米粒捏得扁扁的。
尝尝这个,甜着呢。张书记举着刚煮好的新玉米走过来,玉米棒被煮得发胀,表皮泛着半透明的油光。王保国咬了一口,牙齿陷进厚实的果肉,却没尝到预想中的清甜,只有温热的淀粉在口腔里蔓延,像吞下一嘴温热的糨糊。
还是老的合口味。斜对面的李奶奶举着珍珠粒,玉米粒被煮得裂开小口,淡黄色的浆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她颤巍巍地把玉米递到重孙女嘴边,小女孩咬了一口就眯起眼睛,嘴角沾着的玉米渣像撒了把碎糖。
品尝会正式开始时,张书记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讲话。扩音器发出轻微的电流声,把他的声音传到晒谷场每个角落:今天不光是尝玉米,更是给大伙算笔账——金疙瘩每斤收购价比普通玉米高两毛,一亩地就能多赚两百四。台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有人掏出手机对着样品拍照,屏幕的亮光在阳光下此起彼伏。
分玉米的队伍渐渐分成两列。年轻人大多往新玉米的摊位走,刚毕业的大学生村官举着煮玉米直播,镜头里的金疙瘩泛着油亮的光泽;老人们则围在王保国的竹筛前,李奶奶捏着珍珠粒的穗轴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叹了口气:保国婶子要是在,肯定要教咱们用这个煮糖水。
王保国的手顿了一下,竹筛边缘的玉米棒轻轻晃动。去年秋天老伴住院时,还惦记着家里的玉米没收完。他每天往医院跑,回来就着月光剥玉米,手指被玉米叶割出细小的伤口,渗出血珠混在玉米粒里。后来老伴走了,那些带着血痕的珍珠粒被他单独收在瓦罐里,现在还放在灶台上,像一罐沉默的星辰。
这新玉米嚼着费劲。有老人在对面摊位抱怨,吐出的渣子落在地上,被风吹成细小的粉末。王保国抬头看见张书记正给年轻人分发玉米种子,蓝色的包装袋上印着金黄的玉米图案,金疙瘩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接过种子袋,手指在包装袋上的高产量字样上反复摩挲。
日头偏西时,竹筛里的珍珠粒还剩小半。王保国把剩下的玉米装进布袋,听见身后传来争执声。李奶奶的孙子正和张书记争论,年轻人的声音带着火气:奶奶糖尿病吃不了甜的,这新品种含糖量低正好!李奶奶在一旁扯孙子的胳膊,银镯子撞在玉米棒上叮当作响:你懂啥,老辈人种庄稼看的不是秤,是嘴里的滋味。
王保国背着布袋往家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和晒谷场上的玉米囤影子交叠在一起。路过仓库时,看见张书记正指挥人把剩下的新玉米装上车,卡车的轰鸣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他忽然想起老伴总说,好玉米煮在锅里会开花,裂开的玉米粒像朵小金花,咬下去能溅出甜汁来。
晚风掀起院门的竹帘,灶台上的瓦罐在暮色里泛着幽光。王保国摸出钥匙开门,金属碰撞声惊起檐下的燕子。他把布袋里的珍珠粒倒在簸箕里,玉米粒滚落的声音像细雨落在青瓦上。窗外传来邻家电饭锅的提示音,混着远处卡车发动的轰鸣,在渐暗的暮色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第二天清晨,王保国在灶台前支起铁锅。井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珍珠粒在沸水里慢慢舒展,果皮渐渐变得透明,露出里面乳白的果肉。他掀开锅盖时,热气带着清甜漫出来,在晨光里凝成细小的水珠,落在布满皱纹的手背上,像谁的眼泪悄悄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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