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一过,风就像被太阳烤软了的面条,拂在脸上带着麦芽糖的甜。村西头那条土路,自行车轱辘碾过,扬起细细的尘,尘尾打着旋儿,像给谁指路。老槐树站在路口,枝干刚冒嫩芽,芽尖黄得透亮,仿佛一掐就能溅出汁水。树下新钉了块木牌——清溪村拆迁谈判办公室,红漆未干,沿漆槽往下坠,结成一颗颗小珠子,风一吹,落在土里,像谁偷偷按下的朱印。
一大早,仓库门口就聚了乌泱泱的人。妇女们围成半月,手里不是拎菜篮就是抱娃,娃们吮着手指,黑眼珠滴溜转;男人们蹲在外圈,抽烟,吐出的烟圈被阳光照成淡蓝,飘不了多高就散了。张婶的蓝布小本子比往常翻得更勤,纸页起了毛边,她一边记一边跟刘寡妇咬耳朵:听说老支书要先谈,他要是多补,咱也能借光。刘寡妇怀里孩子哭,她往上颠了颠,衣摆掀起,露出腰间一圈毛线绳——裤子太肥,得靠自己系紧。
远处传来声,像木鱼敲在人心上。人群自动分出缝,老支书踱步而来。今天他特意打扮:灰白头发抹上发蜡,每根都趴在头皮上,亮得能照出太阳;深蓝色中山装是县里十年前奖的,袖口磨得发白,领口却别着一枚崭新的党徽,红得晃眼。左手拄枣木拐杖,拐杖头雕着歪嘴桃,桃嘴被他把玩得发亮;右手攥掉漆保温杯,杯身贴着优秀党员胶贴,胶贴卷边,像要起飞。他走得不快,但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像要把影子钉进地里。
支书,您可得给咱们长脸啊!张婶迎上去,嗓音拔高,您多要二十平,咱也跟着沾光!
老支书微微一笑,嘴角扯出两道深沟,露出被茶渍染黄的牙:放心,我吃了三十年村粮,哪顿白吃?等着瞧!说着,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点,的一声,像给众人吃定心丸,也像给自己擂战鼓。
仓库里头,谈判室简陋得寒碜。长条桌是以前村小淘汰的课桌拼的,桌面坑坑洼洼,有孩子刻的字,也有老师用圆珠笔画的五角星;椅子三条腿齐全,另一条垫了砖,坐上去晃。墙角摞着半人高的档案,蓝色文件夹比砖缝还密,最上面一本写着林建国三个字,钢笔字遒劲,像要破纸而出。
王主任早就候着。他三十出头,发际线却已撤退到半山腰,脑门被灯光一照,亮得像铺了瓷砖。桌上摊着老支书的档案:合法面积110平,安置房90平,补偿款95万,数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像给犯人画押。见老支书进门,他赶紧起身,提起暖壶,先倒一杯白开水,推过去:叔,您润润嗓。
老支书没接水,自个拧开保温杯,地冒热气,菊花香混着苦涩飘出来。他坐下,拐杖靠桌,杯放桌角,动作一气呵成,像排练过无数次。随后掏出老花镜,镜腿用白胶布缠过,他架在鼻梁,低头翻档案,却只看一眼,便推回去,指尖敲桌面,两下,像敲鼓点。
小王,政策我懂,可我跟别人不一样。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回绝的劲儿,三十年前,我带着村民修水渠,大冬天跳冰窟窿,腿落下风湿;后来盖小学,我捐出自家大梁,一分钱没要。如今拆我的房,多给二十平,不过分吧?就当功劳奖,不违规。
王主任搓搓手,拿起《补偿安置方案》,翻到第二页,指着红笔圈出的条款:叔,您瞧——所有被拆迁人补偿标准统一,仅按合法面积核算,这里头没这一栏。您是老党员,更得带头守规矩。要是开了口子,林建国家120平,也来要二十平,我咋答复?
话音未落,他从抽屉抽出一沓信,信封参差不齐,字迹歪歪扭扭,却都写着二字,叔,这些信全是村民递的,就怕有人搞特殊。我若给您多补,明天就得去纪委喝茶,您脸上也挂不住,对吧?
老支书嘴角抽了抽,目光落在举报信上,像被烫了一下。他端起保温杯,喝一大口,菊花梗卡在牙缝,苦得他直咂嘴。屋里一时静极了,只听见屋顶铁皮下漏水,砸在盆里,清脆。
沉默半袋烟功夫,老支书退了一步:那……补偿款多给五万,行不?我孙子娶媳妇,差五万彩礼,你帮帮忙。声音低下去,拐杖头在地面划圈,把灰尘捻成一条黑龙。
王主任叹气,从文件夹抽出计算表,推到对面:叔,补偿款每平方米九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您若真困难,可走特殊困难补助,上限三万,需评议、公示,我帮您递材料,但得按流程来。
老支书盯着计算表,数字像小钉子,钉得他眼神发疼。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在这张破桌子上,给村民分救济粮,那时他拍着桌子吼:谁也不能多拿一粒米!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己竟成了想多拿一粒米的人。胸口一阵闷,他抬手想摸烟,却摸到胸前的党徽,金属冰凉,像块小烙铁。
行,先按初测来,补助……再说吧。他终是松口,声音像泄了气的车胎,握笔的手微微抖,签下名字,李长根三个字歪歪扭扭,没了往日的威风。墨迹未干,他把笔一扔,起身,拐杖敲得急促,笃笃笃逃出仓库,像逃离审判席。
门外,阳光正好。老支书刚出门,就与林建国撞个满怀。建国拎着旧帆布包,包角磨出毛边,里面装着土地使用证复印件,是王主任昨晚电话要的补充材料。他笑着打招呼:支书,谈完了?还顺利不?
老支书抬头,看见建国那双带笑的眼,忽然觉得刺眼——那笑里没讥讽,却满是坦荡。他喉咙发紧,从鼻腔里挤出个,侧身绕过,拐杖敲得地面火星四溅,背影在土路上拉得老长,像一条被晒蔫的茄子。
建国愣了愣,没往心里去,抬脚进仓库。王主任正把老支书的档案合起,抬头苦笑:林哥,老支书想多要二十平,被我拒了,心里不痛快。
建国把复印件递过去,拍拍对方肩:你做得对,规矩就是规矩,谁碰谁疼,可疼完才长记性。他说话时,阳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肩头,像披一条金色绶带。
回小院的路上,建国脚步轻快。路过老槐树下,他看见老支书蹲在那里,保温杯搁在脚边,茶已凉透。老人头埋进膝盖,肩膀微耸,像只受伤的鹤。建国没上前打扰,只把步子放得更轻,绕到另一侧。他知道,有些坎得自己迈,有些理得自己悟。
小院那头,赵秀兰正翻晒萝卜干,见丈夫回来,笑着迎上:咋样?下周咱谈,材料齐,顺得很。他接过妻子递来的热茶,喝一口,胃里暖成一个小太阳。
林老太在藤椅上纳鞋底,针线在布层间穿梭,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像更漏。她抬头望天,一群鸽子掠过,哨音清亮。老人喃喃道:天有天的规矩,地有地的尺码,人守住了,心里才亮堂。
晓阳在树下追铁皮青蛙,青蛙一声蹦得老高,落地时砸出一个小坑,坑边积雪飞溅,像给土地点了颗朱砂痣。孩子笑声清脆,穿过院墙,飘向村头,飘向那条还在挣扎的土路——
老槐树下的阴影里,老支书终于抬起头。他打开保温杯,将冷茶缓缓浇在树根,水立刻渗进泥土,不留痕迹。他抬头望枝头的嫩芽,芽尖被阳光照得透亮,像无数个小灯盏。忽然想起自己入党宣誓那天,也是这样的春阳,也是这样的老树——只是那时,他站在树下,举拳宣誓;如今,树还在,他却差点忘了誓言。
他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摸出那枚党徽,用袖口擦了擦,重新别在领口,位置比先前更正。随后拄起拐杖,一步一步往村西头走。背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重新挺直的脊梁,也像给清溪村画下的新标尺——
规矩,就是最大的功劳;
踏实,就是最好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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