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紫禁城像被扔进了烧红的熔炉,日光如流火般倾泻而下,将连绵的宫殿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芒。琉璃瓦在烈日下蒸腾着灼人的暑气,朱红宫墙被晒得发烫,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这无边无际的热浪里。檐角的神兽雕塑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地吞吐着暑气,连殿角的铜鹤都耷拉着脑袋,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雪嫣红攥着那枚鎏金镶玉的传召令牌,指尖被烫得几乎要缩回来。令牌上雕刻的祥云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却挡不住掌心的灼痛——那痛一半来自烈日,一半来自心底翻涌的不安。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并蒂莲的裙裾,裙摆扫过汉白玉台阶时,惊起几只仓皇逃窜的蝼蚁,它们在滚烫的石阶上慌不择路,倒像是此刻的自己。
从东华门到承乾宫的路,平日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今日却漫长得像走不完的黄泉路。沿途的宫人们都低着头匆匆而过,帽檐下的脸被晒得通红,没人敢抬头看她这个突然被贵妃传召的水粉斋匠人。只有廊下的石榴树开得正盛,火红的花瓣被晒得半卷,簌簌落下的花瓣沾在她的裙角,像极了昨夜在胭脂窖里不小心蹭到的朱砂。
雪姑娘可算来了。鎏金雕花门前,掌事女官王嬷嬷正捏着一方素色绢帕半掩口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她穿着一身石青色宫装,领口的盘金绣被汗水浸得发暗,贤贵妃娘娘已在殿内等了两刻钟,这会子怕是早就不耐烦了。
话音未落,厚重的朱漆宫门被两个小太监合力推开,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刺耳。一股浓郁的龙涎香突然从殿内涌出来,裹挟着冰盆散出的森森凉气,瞬间驱散了她满身的暑气,却让她后颈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
雪嫣红深吸一口气,敛衽行礼,垂着眼帘迈进殿门。殿内光线微凉,明黄的帐幔从梁上垂落,被穿堂风轻轻吹动,隐约可见帐幔后斜倚着一位女子。她身披织金纱衣,衣上用孔雀羽线绣着缠枝莲纹,日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衣摆上,流淌出细碎的金光。
抬起头来。女子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珠,清脆却带着寒意。
雪嫣红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帐幔后的人影上。贤贵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一头乌发松松挽着,只用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固定,步摇上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指尖的丹蔻红得刺眼,正漫不经心地叩着枕边的玛瑙枕,每一次叩击都像敲在雪嫣红的心上。
听闻京城水粉斋的胭脂,能让寻常女子也艳冠群芳?贤贵妃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带着审视的锐利,本宫倒要亲自见识见识。她抬手示意,旁边的宫女立刻捧过一个紫檀木妆奁,妆奁上雕刻的百鸟朝凤纹在烛火下栩栩如生,就仿那盛唐的酒晕妆来画,若是画得不好......
尾音拖得极长,像毒蛇吐信般缠绕上来。窗外的竹影突然剧烈摇晃,不知是被风刮得还是有人惊动,紧接着便是一阵聒噪的蝉鸣,将殿内的寂静撕得粉碎。
雪嫣红的指尖微微发颤,却还是镇定地走上前,将妆奁放在案几上。这妆奁是内务府特制的,打开时竟有淡淡的冷香溢出,想必是夹层里藏了冰炭。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妆奁,三层暗格次第展开:最上层是各式眉黛与唇脂,中层放着妆靥与香粉,最底层的暗格里,静静躺着她昨日才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的紫矿胭脂。
那胭脂是用西域特有的紫矿石研磨而成,混了玫瑰露与蜂蜡,色泽暗沉却后劲十足,正是画酒晕妆的绝好材料。雪嫣红取出胭脂盒,声音平稳地回话:娘娘容禀,这酒晕妆讲究浓朱衍丹唇,黄吻烂漫赤,需先用朱砂打底,再以紫矿胭脂层层晕染,方能显出酒后微醺的娇态。
她指尖蘸取一点胭脂,在白瓷盘上轻轻晕开,绯色从中心向四周渐次变淡,真如美人醉酒后的面颊,您瞧这色泽,初看时似浓艳,实则晕开后却透着清透,既显华贵又不失娇态,最衬娘娘这般风华绝代的仪态。
贤贵妃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却冷得像冰:倒是巧舌如簧。她突然坐直身子,腕间的翡翠镯子重重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本宫倒想问问,你这巧嘴,是不是也常对二皇子慕容云海说这些?
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转出数名侍卫,他们身着玄色劲装,手中的长刀寒光闪闪,瞬间将殿内照得一片森然。雪嫣红的手猛地一抖,胭脂盒险些从手中滑落,掌心却在这时触到了妆奁夹层里的硬物——那是慕容云海前日派人送来的玉珏,上面刻着的烟雨阁徽记,此刻正硌得她掌心生疼。
娘娘明鉴!雪嫣红膝盖一软,顺势跪在地上,将胭脂盒高高举过头顶,小女不过是个做胭脂的匠人,只因二皇子府的侧妃常来水粉斋购水粉,才有幸远远见过二皇子一面,怎敢与皇子攀谈?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眼角却飞快地扫过贤贵妃的神色。这位贵妃娘娘向来善妒,最恨旁人提及二皇子与前太子妃的旧情,此刻提起慕容云海,分明是在试探她的底细。
前日二皇子路过水粉斋,雪嫣红咬了咬舌尖,借着疼痛让声音更显真切,还特意驻足说,娘娘您的仪态万方,最适合这盛唐的酒晕妆,特意命小女寻来西域紫矿胭脂,入宫为娘娘献艺呢。
话音刚落,她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立刻在口中蔓延开来。她迅速将血水混着指尖的胭脂,趁着低头的动作抹在两颊,再用指腹轻轻晕开。霎时间,她原本苍白的面颊便染上两团绯色,宛如酒后微醺的红晕,连眼尾都透着几分水汽,竟比平日里更多了三分楚楚动人。
娘娘您看,雪嫣红仰起脸,任由那血色胭脂在脸上慢慢晕开,这胭脂遇热便能变色,正是西域进贡的秘药配方,寻常匠人根本得不到。二皇子说,只有这般奇物,才配得上娘娘您的身份。
贤贵妃眯起眼睛,眼神里的怀疑淡了几分,却多了几分妒意。她命宫女取来一面菱花铜镜,镜身嵌着金丝,映出雪嫣红那张染着血胭脂的脸。镜中女子两颊绯云漫染,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脆弱的媚态,竟比自己平日里精心描画的妆容更添风情。
妖女!贤贵妃妒意顿生,扬手便要将铜镜砸向雪嫣红,定是用了什么邪术魅惑人......
铜镜带着风声朝雪嫣红的面门飞来,她下意识地闭眼,却迟迟没等来预想中的疼痛。耳边突然传来清脆的玉佩相撞声,伴随着少年清朗的声音:听闻母妃在试新妆,儿臣特来拜见。
雪嫣红睁开眼,只见慕容云海不知何时已站在殿中。他身着月白常服,腰间系着玉带,挂着的鎏金香囊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正缓缓散出清冽的龙脑香,与殿内的龙涎香混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特的芬芳。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染血的唇角,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雪嫣红知道,那是他藏好暗器的信号。
贤贵妃的脸色瞬间变了几变,方才的狠厉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容:皇儿来得正好,快瞧瞧这匠人画的什么酒晕妆,倒让本宫开了眼界。她一边说,一边抓起案上的胭脂盒狠狠摔在地上,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那藏着密信的夹层赫然显露出来。
雪嫣红的心猛地一沉,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那夹层里藏着的,是她昨夜刚收到的密信,上面用落葵汁写着三皇子与番邦私通的证据。她正想找借口掩饰,却见慕容云海突然俯身,看似是要拾起地上的胭脂,指尖却快如闪电,将那卷在瓷片里的密信捻起,趁着整理碎瓷的动作,早已将信纸揉成粉末,混在胭脂碎屑里。
母妃有所不知,慕容云海直起身,举起染着胭脂的手指,笑容温和,这西域紫矿胭脂最是娇贵,需用特殊技法保存,稍有不慎便会失色。方才匠人定是怕胭脂受损,才特意设了夹层保护,并非有意藏私。他转身对雪嫣红使了个眼色,语气却带着几分严厉,还不速速为娘娘重新上妆?若是再出纰漏,小心你的脑袋!
雪嫣红会意,立刻从散落的胭脂中挑出完好的部分,又取来妆奁里的红蓝花胭脂。这次她不敢再用那西域紫矿,转而用最传统的技法:取红蓝花汁与铅粉调和,再加入牛髓制成脂膏,以指腹轻轻蘸取,点在贤贵妃的两颊。
娘娘肤若凝脂,本就无需浓妆,雪嫣红一边细细晕染胭脂,一边轻声说道,只需这般淡淡一层,便足以艳压群芳,若是浓了,反倒失了娘娘这份清雅。她一边说,一边从妆奁的首饰格中取出一支金镶红宝石的牡丹钗,小心翼翼地插在贤贵妃的鬓边。
钗尾的珍珠流苏垂落,恰好遮住了贤贵妃耳后那颗不起眼的朱砂痣——那是烟雨阁密档里记载的重要标记,据说凡是与三皇子私通的官员家眷,都会被烙上这样的印记。雪嫣红的指尖触到那温热的肌肤时,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慕容云海见状,从袖中取出一支鎏金步摇:母妃,此乃儿臣前日从波斯商人处所得,上面的猫眼石在烛火下能随光变色,与母妃的新妆相得益彰。他亲手将步摇插在贤贵妃的另一侧鬓角,动作亲昵自然,指尖却借着调整步摇的动作,触动了上面的机关。
雪嫣红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缕极细的纸条正顺着步摇的中空簪杆被卷入其中——那是她刚刚趁着俯身拾胭脂时,写好的密语:废宅有异动,需速查。
贤贵妃对着铜镜左照右照,见镜中自己两颊绯红,鬓边珠光宝气,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倒真是本宫错怪你了。来人,赏!
很快,两名小太监抬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锭金元宝、两匹云锦,还有一盒宫里特制的珍珠粉。雪嫣红跪下谢恩时,膝盖触到地上的碎瓷片,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却只能强忍着不敢表露分毫。
离开承乾宫时,日头已过正午,毒辣的日光晒得地面蒸腾起热浪,雪嫣红却觉得浑身冰冷。跟着引路太监走出宫门,她捧着赏赐的托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的汗早已将锦缎浸湿。
雪姑娘慢走,咱家就送到这儿了。引路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着,眼神却在她身上打转,像是在估量什么。
雪嫣红谢过太监,刚转身要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石子落地的声音。她心头一紧,脚步却不敢停,只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宫墙的阴影里闪过几道黑影。那些人影穿着普通侍卫的衣服,却脚步轻捷,眼神锐利,显然不是寻常的禁军。
坐上回水粉斋的马车,雪嫣红才敢松口气。车厢里闷热,她却将车窗掀开一条缝,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马车行到长安街时,她摸出怀中被汗水浸湿的胭脂球——那是她今早出门前特意准备的,用石榴皮汁混合朱砂制成,里面裹着用落葵汁写就的密信:三皇子勾结番邦,证据藏于城西废宅。
指尖抚过胭脂球上凸起的梅花印记,那是烟雨阁的暗号,代表。她突然想起慕容云海临别时的眼神,那里面除了惯常的温和,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像冬日湖面下的暗流,冰冷而危险。
姑娘,前面好像堵车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几分紧张,街边好像在查人。
雪嫣红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她将胭脂球迅速塞进发髻的夹层里,又取下发间的金簪,将簪头拧开——里面藏着一小截用蜡封好的字条,是昨夜烟雨阁送来的指令:伺机取得贤贵妃私印,查明三皇子通敌证据。
马车停了许久,外面传来官兵盘查的声音,还有人敲打车厢:里面是什么人?打开车门检查!
雪嫣红定了定神,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柔声道:官爷恕罪,小女子是水粉斋的匠人,刚从宫里领了赏赐回来,身上带着贵妃娘娘的赏物,不便轻易下车。她说着,将那枚传召令牌从车窗递出去,这是内务府的令牌,官爷请看。
外面的官兵见了令牌,果然客气了许多,又盘问了几句便放行。马车重新启动时,雪嫣红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连鬓角的碎发都粘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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