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初降的深夜,京城西市的水粉斋早已歇了门板,后宅的作坊却还亮着摇曳的烛火。铜炉里翻腾的胭脂膏泛着诡异的橙红色,苦艾与硫磺的刺鼻气息混在水汽里,顺着窗缝钻出去,与巷子里的桂花香拧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味道。
雪嫣红执着一支银簪,在沸腾的膏体中缓缓搅动。簪头雕着的缠枝莲纹被蒸汽熏得发亮,映得她眼尾那颗朱砂痣愈发艳烈。她今日换了身玄色暗纹锦袍,平日里常梳的流云髻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沾着细密的汗珠——调制惑心散最是耗神,需得精准掌控曼陀罗花汁与雄黄的比例,多一分则剧毒毙命,少一分便效力不足。
一声,铜炉里的气泡突然炸开,溅出几滴滚烫的膏体落在青砖地上,瞬间灼出焦黑的印记。雪嫣红眼疾手快地后撤半步,银簪依旧稳稳悬在膏面,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倒是比人还急。
雕花窗棂旁,慕容云海斜倚着朱漆廊柱,玄色披风拖曳在地,被烛火照得忽明忽暗。他脸上依旧覆着那副青铜饕餮面具,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月光从面具的镂空处渗进去,在他眼底洇开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西域那边有动静了。他抬手将一封染血的密信抛过来,信纸划过空中的弧度带着破空之声,暗卫在玉门关截获的,墨水里掺了狼血,遇火才显字。
雪嫣红腾出一只手接住密信,指尖触到纸面的粘稠感,眉峰微蹙。她将信纸凑近烛火,原本空白的纸上渐渐浮现出暗红色的字迹,笔画扭曲如毒蛇:太子寿宴,以含笑半步癫贺礼,取其项上首级,复我大胤江山。
含笑半步癫她指尖碾过字最后一笔弯钩,那力道几乎要将信纸戳破,三年前镇国公府的灭门案,用的就是这种毒。
当年镇国公府一夜之间七十三条人命暴毙,死者皆是面带诡异笑容,四肢蜷曲如虾米,仵作验尸时发现他们唇齿间都残留着杏仁般的甜香。直到半年后,她在一位前朝太医的遗物中才查到,这毒名为含笑半步癫,是前朝秘炼的奇毒,以曼陀罗、附子、鹤顶红等十七种毒物混合而成,中者半个时辰内便会脏腑溃烂而死,死前还会因神经麻痹而发笑。
慕容云海推开半扇窗,夜风卷着霜气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探子说,前朝余孽最近频繁出入西域商栈,领头的是个戴黄金面具的大食人,出手阔绰,点名要最好的胭脂水粉。
雪嫣红将熬好的胭脂膏倒进冰纹瓷盒,银簪在盒底轻轻划了个十字:太子寿宴那日,所有贡品都会经内务府三重查验,针管探毒、银簪试毒、活物验毒,一样都少不了。他们想明着下毒,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忽然转头,烛火在她瞳孔里跳跃,眼尾的朱砂痣随着笑意轻轻颤动,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除非......有人主动把毒接过去。
慕容云海的目光落在她沾着橙红膏体的指尖,那抹艳色在烛光下像极了凝固的血:你的意思是?
他们不是要胭脂吗?雪嫣红将瓷盒盖好,推到他面前,我便给他们最好的胭脂。
三日后巳时,水粉斋的门板刚卸下一半,巷口就传来了清脆的銮铃声。一辆装饰华丽的乌木马车停在门前,车帘绣着金线缠枝纹,车轮包着铜皮,碾过青石板路时悄无声息。
伙计刚要上前询问,车帘已被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掀开。下来的是个高鼻深目的大食人,头戴孔雀石镶嵌的黄金面具,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后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仆从,抬着两口沉甸甸的檀木箱,箱角隐约可见暗红色的绸缎——那是西域特产的金丝绒,寻常商人根本用不起。
雪坊主在吗?大食人开口,汉语说得字正腔圆,只是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卷舌,久闻水粉斋的点绛唇冠绝京华,特来求购。
雪嫣红从后堂走出,一身月白绣梨花的襦裙,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看起来温婉无害。她目光掠过大食人右手的尾戒,戒面雕刻的双头鹰徽记在阳光下闪了闪——那是前朝皇室的暗记,寻常西域商人绝不会佩戴。
贵客远道而来,是水粉斋的荣幸。她示意伙计奉茶,点绛唇制作繁复,需用清晨带露的茜草与胭脂花捣汁,再以桑皮纸过滤七遍,寻常时候都要提前三月预定。
大食人拍了拍手,仆从立刻打开檀木箱。一箱堆满了拳头大的藏红花,色泽如火焰;另一箱则是块块暗红的血液,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郁的药香。这点薄礼,权当定金。他指节轻叩箱沿,我愿出三倍黄金,求坊主亲手调制十盒点绛唇,三日后正午来取。
雪嫣红指尖的蜜蜡佛珠停在字处,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贵客如此诚心,嫣红自当尽力。只是这点绛唇有个讲究,需以人乳调和方能显色持久,制作过程难免繁复,还请贵客三日后午后再来。
大食人似乎没想到她会提条件,面具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笑道:全凭坊主安排。
待一行人离开,慕容云海从屏风后走出,手里捏着一枚刚从仆从身上来的铜牌:是玄甲卫的腰牌,看来这些人在京中早有勾结。
雪嫣红走到檀木箱前,捻起一撮藏红花凑到鼻尖轻嗅,忽然笑了:这藏红花里掺了西域的醉仙花粉末,闻着与藏红花无异,但若混入胭脂,会让人头晕目眩,正好给他们的含笑半步癫打掩护。
慕容云海将铜牌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去柴房看看。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他从柴房地砖下挖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根淬了毒的银针,还有一小包白色粉末——正是含笑半步癫的毒粉,细如扬尘,落在指尖几乎无感。
他们倒是准备周全。雪嫣红用银簪挑起一点毒粉,在烛火下观察,想趁我调制胭脂时偷偷混入,再借献礼之名送到太子面前。
慕容云海将油纸包重新埋好,地砖铺回原位,连泥土的纹路都与之前分毫不差:暗卫来报,太子身边的侍读最近与淑妃娘家走得很近,说不定......
淑妃是前朝太傅的侄女。雪嫣红接过话头,将银簪上的毒粉刮进瓷瓶,当年先帝废太子时,太傅曾率领百官死谏,后来被冠以谋逆罪名满门抄斩,唯有这个侄女因嫁入宫中才得以幸免。
她忽然起身,走到妆台前铺开十张桑皮纸:既然他们想借我的手下毒,那我便给他们准备两份。
当夜,水粉斋的作坊亮了整宿的灯。雪嫣红将调制好的胭脂膏分装成二十盒,每一盒都用描金漆盒装着,看起来一模一样。但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其中十盒的底层,藏着泛着银光的惑心散粉末;而另外十盒,她则真的混入了含笑半步癫毒粉。
最关键的是,她在每盒毒胭脂的底部,都用西域金粉细细绘了朵极小的莲花——这是她与烟雨阁约定的信号,见莲花者,便是毒胭脂。
三日后,太子寿宴在紫金殿举行。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丹墀下的青铜鼎里燃着龙涎香,烟雾缭绕中,皇帝身着十二章纹龙袍坐在宝座上,太子侍立一旁,一身绯红蟒袍,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雪嫣红捧着描金礼盒跪在东侧首列,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几个西域商人也在献礼的队伍中,为首的大食人依旧戴着黄金面具,只是今日换了身绣金线的白袍,显得格外扎眼。
献礼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轮到西域商人时,大食人上前一步,将礼盒高举过头顶:陛下,太子殿下,臣远道而来,备了西域特产的胭脂水粉,愿太子殿下福寿绵长。
礼部尚书正要上前查验,雪嫣红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启禀陛下,西域胭脂与中原胭脂用法不同,需以特殊手法试用,否则难显其精妙。
皇帝挑眉:哦?雪坊主有何高见?
雪嫣红叩首起身,走到大食人面前,从他的礼盒中取出一盒胭脂:此胭脂名曰西域迷情,需涂抹于耳后脉搏处,借体温散香,方能香气持久。她指尖蘸了点胭脂,目光落在大食人耳际,贵客既是献宝之人,想必深谙其道,不如亲自示范给陛下与太子殿下看?
大食人脸色骤变,面具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没想到雪嫣红会突然发难,此刻百官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若是推辞,反倒显得心虚。
这......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咬牙点头,固所愿也。
雪嫣红指尖轻颤,将那点胭脂稳稳点在他耳后。那胭脂盒底部,正绘着一朵金粉莲花。
不过片刻功夫,大食人突然浑身一颤,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诡异的笑容。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发出的怪响,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像条离水的鱼般倒在丹墀下。
有毒!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朝堂顿时一片哗然。
雪嫣红趁机将其余胭脂盒全部打开,金粉莲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陛下请看,这些胭脂均藏有剧毒!而臣女准备的贡品......她打开自己的礼盒,里面的点绛唇色泽明艳,底层的惑心散粉末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银光,虽也有迷药,却只令人昏睡,不伤性命。
慕容云海早已率暗卫包围了献礼队伍,寒光闪闪的长刀出鞘声让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侍卫从大食人怀中搜出密信,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前朝余孽与边疆将领约定的暗号——月圆之夜,玄武门见。
混乱中,雪嫣红注意到淑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正悄悄后退,袖口露出半截玄色绸缎,与西域商人仆从穿的里衣一模一样。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假装整理裙摆,将一枚涂满惑心散的胭脂扣塞进对方袖中。那胭脂扣是用沉香木雕刻的,香气浓郁,正好掩盖了药味。
入夜后,烟雨阁的地牢里传出阵阵凄厉的哀嚎。中了含笑半步癫的大食人被铁链锁在石壁上,浑身皮肤已开始溃烂,却偏偏意识清醒,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一点点坏死。
雪嫣红戴着银狐面具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墨绿色的汤药。这是她用甘草、金银花、防风等草药调制的解药,虽不能根治,却能暂时缓解痛苦。
告诉我,你们在太子身边的内应是谁?她将药碗递到商人嘴边,声音隔着面具,显得有些沉闷。
商人服下解药,喘息稍定,忽然发出一阵狞笑:你们以为赢了?太天真了......真正的杀招......在......
话未说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喷涌而出,转眼便七窍流血而亡。
雪嫣红蹲下身,用银簪撬开他的嘴,发现其臼齿间藏着一片薄薄的珐琅片,上面布满细密的针孔,正是前朝皇室特有的断魂片——遇唾液即化,剧毒无比。
别追了。慕容云海按住她的肩膀,面具下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至少我们知道了淑妃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他展开新截获的密信,上面只有八个朱砂字:月圆之夜,玄武门外。
雪嫣红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月光透过地牢的铁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忽然想起调制胭脂时的心得:最艳丽的色彩往往藏着最深的毒,就像这看似平静的朝堂,每一寸锦绣之下,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
回到水粉斋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雪嫣红从妆奁深处取出一个描金漆盒,里面装着她珍藏多年的夜未央胭脂。这种胭脂以墨兰花瓣与深海珍珠粉制成,寻常光线下是淡雅的藕荷色,在月光下却会发出幽蓝的荧光。
既然他们选在夜晚动手,那我们就用光明撕破黑暗。她将胭脂倒在研钵里,加入硫磺、硝石等制成烟花的原料,细细研磨,玄武门外是禁军驻地,他们若想在那里动手,必定是调了私兵,想趁乱攻入皇宫。
慕容云海将一把短刀放在桌上,刀柄缠着防滑的鲛绡:我已让暗卫通知禁军统领,今夜加强戒备。只是......他看向雪嫣红,淑妃在宫中经营多年,怕是还有后手。
她的后手,就是那个掌事宫女。雪嫣红将研磨好的荧光粉末装进陶罐,我在她袖中塞了惑心散胭脂扣,药性会在午夜发作,到时候......
她没说下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惑心散虽不致命,却能让人神志不清,口不择言。
月圆之夜,玄武门外果然人影幢幢。将近子时,数十个蒙着黑布的死士从护城河对岸泅水而来,腰间都缠着涂满桐油的绳索,显然是想攀爬城墙。
就在他们即将靠近城墙时,天空突然炸开一朵巨大的蓝色烟花。荧光粉末如细雨般洒落,沾在死士们的黑衣上,发出幽幽的蓝光,将他们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
雪嫣红站在城楼之上,手持一个黄铜喷壶,壶里装满了稀释后的惑心散。她望着楼下暴露行踪的死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听说你们喜欢用毒?今日便让你们尝尝被毒反噬的滋味!
随着她一声令下,城楼上的禁军纷纷举起喷壶,将带着异香的药雾喷向死士。那些人刚吸入几口,便开始头晕目眩,手里的绳索纷纷掉落,有的甚至直接栽进了护城河。
混战中,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从街角冲出来,车帘掀开,露出淑妃那张写满惊慌的脸。她显然是想趁乱逃离,却没注意到车辕上早已站着几个暗卫。
慕容云海率人截住马车,从车厢里搜出了一叠伪造的调兵符印,还有一封淑妃写给边疆将领的亲笔信,信中承诺只要杀了太子,便助他清君侧,复大胤。
当淑妃被押解到御前时,她鬓边的金步摇还沾着未干的荧光粉,在烛火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而那个中了惑心散的掌事宫女,早已在大牢里把一切都招了——包括淑妃如何联络前朝余孽,如何买通太子侍读,甚至连当年镇国公府的灭门案,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这场精心策划的毒局终以失败告终,紫金殿的烛火依旧明亮,却照不进每个人心底的阴影。
深夜,水粉斋的作坊里,雪嫣红倚在慕容云海肩头,望着妆奁中琳琅满目的胭脂。那些曾经只用来妆点美人容颜的色彩,如今却成了生死博弈的武器,想来不禁令人唏嘘。
下次,我们要让毒计变成最美的陷阱。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新制的胭脂盒,里面装着种晶莹剔透的粉色膏体,破茧,遇热会化作烟雾,既能迷敌,也能传递信号,可攻可守。
慕容云海摘下她发间的玉簪,在胭脂盒里轻轻蘸了蘸,然后将那点粉色膏体点在她眉心。冰凉的触感让雪嫣红微微一颤,抬眸时正好撞进他面具下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冷冽,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有你在,再毒的局,也不过是胭脂上的一抹异色。他低声道,声音被窗外的风声揉得软软的。
秋风卷起满地落叶,在巷子里打着旋,却卷不走作坊里淡淡的胭脂香,也卷不走两人相视而笑时,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暖意。雪嫣红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前朝余孽的势力盘根错节,接下来的路,怕是会更加难走。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些能化作武器的胭脂,她便无所畏惧。
毕竟,最烈的毒,往往藏在最艳的色里;而最坚的守护,有时也藏在最柔的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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